我是皇甫昭雪,今年已經十六歲了。開封府城進入八月以來,終日都是陰雨連綿的天氣。七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早晨,香孩兒趙九重辭別了我們。他這一去就是杳無音信,我和幹娘多方打聽也都於事無補。曾經和我親如手足的香孩兒,在那個水聲喧嘩、濕氣渾濁的下雨天裏,如同一個氧分子幹幹淨淨的的消匿在了空氣中。他離開的這七年時間裏,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於他。盡管那時我還年少,但我能夠感覺的出香孩兒的心裏是愛著我的。他看我時的眼神,總是藏著一絲幽怨。適時的我還是隻有九歲大小的孩子,根本無法理解他這種眼神裏所包含的熱愛與無奈。等我長到了現在這個多愁善感的年紀,我才明白過來香孩兒的內心有過的熾熱。他一定想過終生留在客棧裏,與我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可他作為一個男兒的壯誌雄心,不允許他沉溺於個人的兒女情長。他心裏先有了天下,然後才遇見了我。動蕩的世道驅使著他做出了妥協,可從他最後一眼看我的神態當中,我相信有一天功成名就的香孩兒必定會回來見我。
從小就身體虛弱的我,這天早晨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冷雨中,便又習慣性的患上了重度流感。幹娘晚上在門外叫我吃飯的時候,我能模糊的聽見她的聲音,自己的身體卻半步動彈不得。我自己也在心裏焦灼的默念著:“昭雪啊,你趕緊起來啊。你沒聽見幹娘喊你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嘶啞麼?”我的思維遲鈍的運轉著,身體仍如枯死了一般不聽使喚。這時我聽見幹娘喊我的聲音漸趨減弱,我的心裏更加焦急起來:“幹娘啊幹娘,你可千萬別走啊,你不要拋棄昭雪。我聽見你的呼喚了,可我的身體聽不見。”幹娘喊我的聲音消失後沒多久,我聽到門外“砰砰砰”的幾下撞擊聲。店小二同樣焦灼的嗓音,在撞擊的響聲的起伏間傳到了我的耳朵裏:“快!快!大家用力……”這之後,店小二的聲音便又被撞擊門的響聲湮沒了。我猜出了他們肯定是在撞門,我心裏的石頭和被撞壞的木門一起落了地。
幹娘像是一陣台風那樣,直接從門口撲到了我的床邊。她用衰老的右手搭在我滾燙的額頭上,嘴上隨即大叫起來:“哎呀,怎麼這麼燙啊?管賬先生,你快來看看,昭雪這廝怎麼了啊?”管賬先生把半跪在床邊的幹娘扶到一邊,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我手腕的脈搏上為我把脈。通過管賬先生冰涼的手指,我似乎也感覺出了自己微弱的脈搏。把完脈後,管賬先生又把我的手放進被子裏,轉過頭來對幹娘說:“掌櫃的切莫慌張,昭雪不過是受寒著涼了。我去開幾服中藥來,你趁著爐火還未熄滅趕緊給她煎上。”管賬先生說罷,便起身走了。店小二跟在他的身後,邊走邊回頭關切的看著我。幹娘過來為我蓋好了被子,也依依不舍的跟了去。他們都走了以後,房間裏忽然冷清了下來。我身上的汗水仿佛屋外下著大雨那般,浸透了身上的衣物和蓋著的被子。體熱把我的臉頰燒成了彤紅的顏色,我感到自己宛若被放進沸水裏蒸煮。我自己伸出手來放在額頭上,就聽見“滋滋滋”的聲響,伴隨著響聲的似乎還有一團熱氣冒出。我心想這下完了,我可能要命喪黃泉了。香孩兒,你快回來吧,昭雪要死了啊……
我胡思亂想著的時候,自己卻像被麻醉了一般跌進了夢裏。夢中一身戎裝的香孩兒端坐在中軍寶帳內,大口大口的喝著美酒。我就坐在他的右邊,也舉著杯子與他對酒相酌。這時帳營的門簾中閃過一道亮光來,香孩兒和我都是驚了一跳,杯內的美酒灑了一地。一個滿身是血的士兵像是一個圓球那樣,滾進了帳營,滾到了香孩兒的跟前,跪在那裏哭著說:“趙將軍,不好啦!契丹大軍打過來了……”士兵說完話後,嘴裏吐出一股黑血來,濺了香孩兒一身。香孩兒剛要開嘴就罵,但見得撲在地上的士兵背後像是刺蝟一樣紮滿了箭羽。香孩兒趕忙走下座位,來到士兵麵前,用手拔出一支箭羽來。箭羽剛被拔出,一股冒著熱氣的黑血又濺了他一臉。香孩兒抹了一把臉上的黑血,看著暗黑色的箭頭怒罵道:“契丹軍簡直就是畜生,竟然敢在箭頭上下毒!”香孩兒罵完話,憤懣的將箭羽仍在地上,站起身來向帳外高聲喝道:“來人啊,給我備馬。今日不掃平契丹,我趙九重誓不為人!”我想上前勸阻,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像個隱形人那樣,隻有意識卻不能發出聲音來。我甚至都拉住了香孩兒的衣袖,他依然走的毫不費勁。我想他是壓根兒就沒看見我,我不過是個影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