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觚(八)(1 / 2)

像是一匹完成了最後使命、孤獨的走向西天落日隻等末日臨近的老馬那樣,吳伯夫婦下到赤峰山麓便和皇甫遲瑞分道揚鑣了。同根之花尚要分瓣而生,何況人乎?情緒異常波動的吳伯在下山的途中,左手攙著自己年老的妻子,右手則握著皇甫遲瑞粗壯的左手。在右麵這隻大手還小的時候,無論白天黑夜,它都總是像手套一樣粘在自己的手上。自己也是一樣,一刻不戴著它,心理麵便一刻不能安寧。想到這裏,吳伯將頭偏到妻子那一邊,朝著皇甫遲瑞目不能及的方位暢暢快快的落了幾滴淚。落過淚後,他將皇甫遲瑞的大手握的更緊了。寒風迅速的吹幹了他臉上的淚水,水分蒸發後剩下的鹽分卻一直淌進了他滴血的心髒。

這是三十年以後,他再次重新握起這隻曾經整天纏著他不放的手。時間這位廣大無邊的能工巧匠,花了三十年時間織出了一雙他再也戴上的手套。吳伯欣慰的笑出了聲,邊笑邊對皇甫遲瑞說:“你小的時候,我可沒想到你的手現在會有這樣大。”皇甫遲瑞遲疑了片刻才聽出吳伯的意思來,他也拿起了吳伯青筋暴漲的老手說:“沒有你的手,我的手再大,心裏麵也是涼的。”他說完話,把吳伯的手握的更緊了。他們心裏都清楚,這將是他們人生中結伴同行的最後一程了。懷著送君千裏終有一別的悲壯,他們走起路來都是大步流星。冷風沿著和他們下山相反的方向往山上攀援,由此他們的耳畔都響起了刀刃割斷布匹的“嗖嗖”聲響。

由淚水轉化而成的汗水在那段寒風凜冽的下山路上,噙滿了他們三人的手心。有了汗水的滋潤,他們牽手的力量自然是越發加大。吳伯攙著妻子的左手一直牢如鐵石,他生怕稍有閃失,年邁的妻子會滾落下去。為了堅守自己心中的信仰,他幾十年如一日的追隨著皇甫家族。如今回過頭來看時,隻有妻子才是他人生真正意義上的避風港。有了她,這個家才能叫做家;沒有她,這個家最多隻能算是一座房子。已經步入遲暮之年的吳伯心中再也別無它求,他隻希望用生命的餘光來兌現自己當初對妻子許下的諾言。

他曾經給她許諾過的癡愛,三十年來自己一句都沒有遺忘過。字字句句都猶如刀劈斧砍般的的烙印在他的心底,而時間的利刃也一下一下的加深著它們。在經曆了人世所有的不堪與浮沉之後,他的心底裏隻剩下了妻子的音容笑貌。時間把她的容顏糟蹋的一無是處,可在他的心理麵她還是完好無損的保留著十八歲時的月容花貌。以後的路都隻能是他們兩人朝夕相處了,他願意像攙著自己衰敗的命運那樣攙著同樣衰敗的妻子蹣跚而行。佛曰:“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歡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初夏山麓的花草樹木,似乎也預料到了這場撕心裂肺的分離,因而它們全都維持著隆冬時節的凋零枯萎。觸景生情的吳伯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他環顧群山悵然歎道:“將軍啊,你看這漫山遍野的花木,卻怎的還是死寂一般的光景?”皇甫遲瑞也不知該如何接這句模棱兩可的話,他便隻好遙指遠山近水說:“是啊,我記得去年冬天我和昭雪剛到這裏時,它們就是這副淒淒慘慘的模樣。如今幾月韶光轉眼逝去,它們仿佛是執意要等著我們下山以後才筋骨舒展……”皇甫遲瑞說道動情處,自己眼角忍住多時的淚水終也蹣跚而下。

吳伯隻是豎起耳朵,沉默的靜聽著皇甫遲瑞的顧左右而言他。這麼多年以來,他總能很快就進側耳傾聽的入迷狀態。吳伯聽出了皇甫遲瑞欲言又止的深意,便傷感的說出了兩人誰都不願開口先講的話:“將軍啊,眼下我們夫婦二人都年事已高,可能無法再跟隨你走南闖北了。若是沒人在你身邊給你噓寒問暖了,你自己也要好好照顧好自己,”吳伯哽咽的嗓音沒有將話一語道盡,他接著說:“老奴原想著終老在皇甫家,為將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曾想這世道說變就變,造化弄人,我等凡夫俗子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一生都在抵抗命運侵蝕的這個老人,終於在與自己心掛之人離別之際垂下了頭顱。吳伯將哀傷的目光移到了皇甫遲瑞同樣掛滿傷情的臉龐上,情動於衷的對他說:“將軍啊,你轉過臉來,讓老奴最後叫你一聲小遲瑞吧。”皇甫遲瑞滑動在眼角的淚水,終於止不住的一瀉而下了。他抱住了老的不比一捆木柴重多少的吳伯,痛哭著說:“吳伯,你叫吧。我記著自己很小的時候,總能在靜默的深夜聽到你動情的呼喊。那些寂寞且溫暖的呼喚,很早就教會了我該如何去愛……”越說越激動的皇甫遲瑞,把連日來遇到的諸多不順一起哭了出來。淚水作為清洗傷口最好的消毒液體,將故往的情仇愛恨都湮沒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