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記不清,自己是在什麼時候以及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出母後寢宮的。剛出了門口,淒如同砍刀般的淒烈的寒風便一下一下的往我胸口裏戳。我緊抱著雙臂埋頭縮腦,並用凍得僵硬的十根手指使勁拽住衣角。所有和父王有關的記憶都結束在了今晚之前,一個嶄新的沒有任何身份可以證明的自我死而複生。我還是我,但已經和鮮卑慕容家族沒有絲毫關係。夜鶯的哀鳴此起彼伏,我心髒裏的血液卻像是結冰了一般靜止不動。愛我的父王都已不再是我的父王,我還呆在這裏作甚?可四海雖大,哪裏又有我的容身之處?
做了二十年的王子以後,命運忽然告訴我說其實我不過是條雜種的野狗,這怎能不讓人寸斷肝腸?我到得今天終於明白父王以前對我所有的好原來都不叫愛,而是憐憫、施舍、乃至可憐。他像是豢養一隻寵物那樣,把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我留在他身邊二十年。可他卻忘了,他豢養的是一隻懂得感情、知道愛憎的獵犬。我一定要用他自己對我用下的懷柔手段,來報複他這二十年來口是心非的欺騙。慕容明一直像個吝嗇的守財奴一樣,把持著他的皇位死死不放。我完全可以以此為切入點,奪取他的皇位,照著他最致命的弱點猛烈攻擊。
當日晚,夢中的那場大火再次如約而至。回憶仿若是抱薪救火,使得火勢永遠都有增無減。火光中,那個抱著我奪命而逃的女子的麵容加倍清晰起來。“母後!”我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奇怪的是,這次已不複往日的驚恐不安,心裏反而因為什麼事情終於弄清了而百倍的神清氣爽。母後就還像從前那樣依偎在床沿,她又用手捂住了我的前額:“日兒不怕,母後在這兒呢。”我緊抓住了她骨軟筋酥的雙手,逐字逐句的說:“原來你就是在我噩夢中,抱著我逃離大火的那個女子。”我驚喜交集的一起說完,看到母後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我。
我不知道她什麼又來到了我的身邊,我隻記著自己入睡前明明是躺在自己房間裏的。可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因為有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問。我坐立在床上挪到母後身邊,睜大瞳孔死盯著她說:“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女子!”母後起身離開了床沿,意味深長的背對著我說:“我不是對你講過了麼,一些事何必較真?回憶往事隻會增加身心的負擔,人應該活在當下才對。”她邊走邊說的停在了放有水壺的桌前,用手漫不經心的拿起了水壺倒著水說:“曾經有一位老法師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在快樂的時候,要想這快樂不是永恒的;你在痛苦的時候,要想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我,完全聽不懂母後在說些什麼,也想不起夜裏為何自己又在母後的床榻上困睡了下來。我記的十分清楚自己昨晚分明是在母後的門前猶豫了片刻就轉身離去了,並沒有留下擾亂母後啊。頭腦要炸開似的從刻有鳳凰的床榻上下來以後,我揉著發疼的太陽穴走到了母後的跟前。她滿身散發著的誘人體香,讓我原本設想好的強硬語氣立時鬆懈了下來:“母後,你分明知道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就是致使我們舉家逃亡幽州的直接原因,因何還要有意欺瞞於我?”母後倒水的右手突然鬆開了,“砰”的一下,水壺應聲而碎。她驚慌的低頭看著腳邊粉身碎骨的水壺,臉上陷入了心灰意冷的失控深情。我生怕破碎的瓷片會傷到情緒正在波動中的她,便蹲下身來用手將碎片擲到一邊。
她抬頭端望著蹲在地上的我,自己的身體扭動著發起抖來:“你都知道了?誰對你講的?”我的心一下子麻木的沉了下去,一不留神被碎片刺傷了手指。我把受傷的指頭伸進嘴裏止血,腥鹹的血液頓時彌漫了舌苔上的味蕾。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過去了,我們兩個就這樣沉默無語的對視著。母後見我不願透露告密者的名字,便不再追問下去。她把我受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按了按,然後用著盡量緩和的語氣說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好多問。侍者剛剛來報,說是服侍你多年的公羊高老先生,三更時分,在自己房梁上自縊身亡了。他盡心盡力的照料你多年的起居,於情於理,你都該及早去吊唁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