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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鬥隻回過疙瘩村一次,就再也沒回去。
那是黃土高坡上的一個窮山村,躲在經年累月被黃沙浸淫的山溝裏。煙鬥在這裏長大,從小就是個病秧子,他父親說他是禍害種,因為他在出生當天就把他娘禍害死了,他僥幸從血堆裏麵被他爹抱了出來,卻被發現肺裏麵嗆了血,於是他咳啊咳,咳出了肺癆。煙鬥爹請了方圓百裏以內唯一的一個中醫給他看病,那個中醫瞧了瞧煙鬥,歎了口氣。
病能治,就是藥不好找。
煙鬥爹當場就給跪下了,磕頭如搗蒜。醫生無奈,寫了張方子,說這些藥可能藥效不夠,隻能多吃些,或許能緩過來。
於是煙鬥爹弄來一百塊錢——這幾乎是他這輩子能湊到的所有的錢——買了一屋子野中藥。從那以後煙鬥就泡在了藥堆裏,看著爹在灶台下支起架子,點燃柴禾然後煮沸上麵的藥罐。這讓他最初的記憶變成一陣繚繞的煙,夾雜著煙下飄散的藥味,那種交結的味道深入骨髓,徜徉在五內循環。那一屋子中藥被他吃了五年,從新鮮得發綠一直吃到綠得發黴。
但他吃完還是咳,咳得天昏地暗。他爹沒辦法,隻好又向生產隊借錢,生產隊不借,理由是五年前的債還沒還清。於是他隻好跑到四裏八鄉的村民那裏磕頭,用頭破血流換來的錢去買藥。可是黃土地很吝嗇,那種治咳的草藥早已采光,且不再生長,長出的也是治其他病的藥。他爹隻好不管是內科外科男科婦科,隻要能弄到的草藥,哪怕是野草,統統往兒子嘴裏送。煙鬥就這樣又吃了五年,可他還是咳,這回咳得更厲害,像飄搖到山溝的雷聲。他爹想再去找藥,卻吃了一嘴沙子,因為煙鬥連治痔瘡的草藥也吃光了,現在漫山遍野的黃土已然罷工,支起基岩裸露的條幅聲討著煙鬥爹無止境的巧取豪奪。煙鬥爹無可奈何,隻能給兒子喂藥渣,那藥渣摻著麩皮和高粱,被揉成一團一團,串起來掛在煙鬥的脖子上,像掛著一串祈求康複的佛珠,煙鬥每天戴著它們爬行,爬餓了就啃一個,啃完了繼續咳嗽。
這佛珠一吃又是五年,直到藥渣也吃完了,咳嗽還是沒有停止,那聲音從早到晚響徹黃土高原,聲稱已經完全占領了這個枯瘦如柴的軀體。他爹蹲在屋門口,抽著旱煙,窮盡四十多年的思維搜索著附近一切與藥有關的東西,可他遍尋不獲,因為現在連草根對他都是一種奢侈品。他想再去找那個中醫,讓他想想法子,可據說那人已經去了QH養犛牛,煙鬥爹並不知道QH是什麼地方,在他的概念裏,去那個地方的人要麼是有天大的本事,要麼是有天大的罪惡。
人定勝天啊,煙鬥爹歎了一口氣,繼續找藥。
後來有人告訴他縣裏來了新藥,可以治好煙鬥的肺癆。煙鬥爹丟下煙杆又開始借錢,四裏八鄉的人們看見他又來磕頭,免不了左右為難,但多少還是從羞澀的囊中羞澀的掏出一子半錢,掏到後來煙丟爹也羞澀了,因為人們的眼光開始遊離。臉皮是肉長的,人心是鐵打的,除了天天跟在他後麵用咳嗽威脅他的禍害。他回到家,把屋裏屋外能賣的東西全部變賣,把大閨女的嫁妝和她日夜辛辛苦苦攢積的勞動成果全部搶走,去縣裏給煙鬥打了一針。
煙鬥不咳了,他爹抱著兒子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煙鬥姐卻坐在一邊放聲哭泣。笑和哭的合唱惹得四鄰前來製止這種瘮人的和音。他們圍著煙鬥爹,想伸出手來討還之前的所借。
“金家兄弟,先前我借你那五毛錢……”
但人們隨即發現這個家隻剩下一個破藥罐子在灶台旁示威,隻好又羞澀的離去。
煙鬥爹笑累了,躺在草席上美美的睡了一覺,夢中他看見兒子像頭牛一樣在地裏哼哧哼哧的幹活,就要把多年來欠下的債全部還清,然後給他討了個兒媳,生了一窩牛犢。他美美的坐了起來,看見兒子正拿著他的煙杆吞雲吐霧。
那煙霧飄忽到荒瘠的房梁,在上麵打著轉的繞來繞去,繞了三天三夜,煙鬥放下煙杆,開始放聲高唱。
他唱出的第一個音就破了,嚇得煙鬥爹摔了個趔趄,他驚恐的聽著破音變成了久違的咳嗽,把他的美夢吹到九霄雲外。
煙鬥的姐姐一氣之下走了,她居然跟了村裏的一個懶漢,因為懶漢說不用準備嫁妝。臨走那一晚煙鬥爹看見閨女頭也不回的身影在夜幕中消失,那是除他以外家裏唯一的勞動力。他氣不打一處來,把煙鬥拎出來狠狠揍了一頓。十六歲的煙鬥拖著十歲的身板,看著他爹的煙杆不斷的落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此起彼伏,像極了村裏的老婦們舂麥子。他像塊爛泥一樣趴在地上,一邊咳一邊看著他爹繼續舂他。
直到煙鬥爹打累了,煙杆斷成兩截,掉在地上。
煙鬥趴著,拾起旁邊還冒著火星的半截煙杆,往嘴裏一送,雲霧老練的從鼻孔裏滋出來,像條龍,在空中盤旋了半圈,又鑽進了煙鬥的嘴,一張幹癟的嘴。
“抽!抽死你個王八羔子,禍害種!”煙鬥爹瞪起牛鈴一樣的眼睛,張口就罵。
我是王八羔子,你就是王八。我是禍害種,你就是禍害。煙鬥在肚子裏麵笑駁,嘴裏貪婪的一口一口吐著煙龍,他看著那一條一條的龍升上天空,又落了下來,伴隨著父親的拳腳,欣快的落在身上。煙霧中他看見父親的嘴裏吐出了血,如同他當年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那種把他嗆成了藥渣子的血。煙鬥笑了,沙啞的笑著,幹裂的嘴唇彎成了天上的明月。他又咳了,劇烈的咳嗽著,咳得鬼哭神嚎驚天動地。後來他看見父親的大手,把他從煙和血混合的池塘裏撈了上來,放在村口的破牌樓前。
滾吧,記住你欠的。
煙鬥的爹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煙鬥拽著半截煙杆頭上了路。他穿過破牌樓,向著黃土以外的世界拖行步履,身後的故鄉朦朧中躲藏,漫長的天際線向他招手,他啪嗒啪嗒的滴下眼淚,被告知了訣別與新生。他忘記走了多久,隻看著遠方的黎明與黃昏彼此交替。他記住了父親最後的忠告:記住你欠的。
街燈稀疏,他躺在一個可憐的角落,數著眼前飄過的人腿。有幾隻腿在他跟前停留,扔下幾分錢,他聽著錢落地的清脆聲響,嘴上叼著半截空煙杆,吮吸著殘留在裏麵早已遠去的煙味。
他想呆久一點,再聽聽錢落地的聲音,一雙大腳卻出現在他眼前。
走,走,走!這地兒不是你待的!
我走哪兒去?煙鬥問。
哪來兒的回哪兒去!大腳扔下答案,並且試圖用踢他一腳來告訴他這個答案的真實與不可違背,但大腳一腳踏空,煙鬥躺在地上咳了起來。
他拾起地上的硬幣,買了一個饅頭充饑,第二天他換了個地方。
他在這個地方蹲坐了兩天,沒有遇到大腳,但他還是被驚懼嚇出了咳嗽,那咳嗽經久不衰,霸氣十足,惹得人們對他的施舍有增無減,他看著地上逐漸增多的硬幣,感覺那串藥渣做成的佛珠又重新回到他的脖子上,他啃著佛珠,對抗著抽搐的肺部,看見父親的身軀和煙杆在日光下的倒影朝他覆蓋,向他伸手要回所欠下的債。
煙鬥拾起硬幣,朝衛生所蹣跚前進,他想再打一針,衛生所的醫生告訴他,錢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