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時人日記裏的林損(1 / 3)

二〇〇九年春天,溫州市圖書館盧禮陽問我是否願意抄錄時人日記裏有關林損的條目,作為溫州文獻叢刊《林損集》之附錄。那段時間我讀日記正津津有味,接此任務正可有的放矢,便欣然答應。翻讀胡適、周作人、吳虞、吳梅、黃侃、朱希祖、鄧之誠、吳宓、楊樹達、劉半農、夏承燾等人日記中,摘得一百九十餘則。近日,出版社寄來《林損集》大樣,盧禮陽囑為校對。通讀過後,又找出原書核對,不禁萌生將所摘日記分類歸納之意。

日記是座寶庫,鮮活文獻取之不盡,一般而言,不僅能見記主之神采,而且可證記主筆下人物事件之真相。因此,從時人日記裏看林損或可勾勒這位“怪才”鮮為人知的一些麵目。

關於林損的行狀,早有其弟子徐英所撰《林公鐸先生學記》傳世,周作人《知堂回憶錄》專節回憶更是生動刻畫了他的性格,胡不歸、張中行等文章亦有涉及。我這篇隻能算補白。

辭職風波

林損辭職離開北京大學,是北大新舊學派鬥爭的一個尾音。論者多以為是胡適、蔣夢麟之手腕。

張中行在《胡博士》一文指出,胡適所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舉的例子便是胡適任文學院長的時候,林損的解聘。“自己有了權,整頓,開刀祭旗的人是反對自己最厲害的,這不免使人聯想到公報私仇”。

程巢父認為這是“張中行誤度胡適之”了。他說:張先生對胡適的理解並不深,“一是對胡適的著作讀得不多;二是寫此文之前,大概沒有通讀過一部《胡適年譜》,否則,張先生不會寫出關於林損解聘那一段話”。

李振聲在去年《書城》第三期發表文章,同樣用程文所引材料,反駁程的觀點。“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林公鐸的被解聘,胡適必有脫不了的幹係”。

“林損怨懟胡適這樁陳年公案”,至今還有市場。早在一九四二年,林損的學生薛凝嵩就和胡適的學生胡不歸為此打過筆墨官司。胡不歸《胡適之先生傳》,引用林損致胡適、蔣夢麟函,說明“這種‘村婦罵街’感情衝動的行為,大失學者的風度”。薛凝嵩很為不滿:“學者之可貴,在氣節不在風度。假有人焉,光風霽月,汪洋萬頃,閣下視之必謂大有風度矣。倘其人阿附權貴,任人笑罵,僅圖權勢,不知廉恥,則此人縱曾讀破萬卷,亦無可取。仗義執言,以去就力挽學校舉措之失當,閣下竟以為大失風度,以為固執怪僻,以為感情衝動,如此顛倒黑白,阿私泄憤,閣下試思豈非感情衝動?豈非大失風度?”

其實,北大幾位“老”教授當時也把矛頭指向蔣、胡。

鄧之誠日記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北大蔣、胡數易馬幼漁及黃、林諸人。公鐸遂先起辭職,與書痛詆蔣、胡,騰諸報章,看來此事必有大波瀾也。前三年,蔣之逐朱逖先,意即在孤馬之勢,特馬不知耳,然尚能免撐三年之久,馬亦倔強哉。

劉半農記來龍去脈更詳,言辭公允。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

下午到一院上課,忽於壁間見林公鐸揭一帖,自言已停職,學生不必上課雲雲。殊不可解。電詢幼漁,乃知夢麟囑鄭介石示言公鐸,下學年不複續聘,你先為之備,公鐸遂一怒而出此也。以私交言,公鐸是餘來平後最老同事之一,今如此去職,心實不安,然公鐸恃才傲物,十數年來不求長進,專以發瘋罵世為業,上堂教書,直是信口胡說,咎由自取,不能盡責夢麟也。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到馬幼漁處小談,夢麟已決定辭退林公鐸、許守白二人,並以適之代幼漁為中國文學係主任,幼漁甚憤憤也。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到研究所指導學生做實驗工作。國文係學生派代表四人來見,謂林去已不成問題,馬已辭主任,仍允不辭教授,許則已知校中不再續聘為教授,仍願任講師。學生以其可憐,乞餘設法,餘允為轉達。

林損去職後,受黃侃之介,赴任中央大學。時早幾年受排擠的朱希祖(逖先)亦在南京。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一日,朱希祖遇林公鐸,欷歔不已:

憶民國六年夏秋之際,蔡孑民掌校,餘等在教員休息室戲談:餘與陳獨秀為老兔,胡適之、劉叔雅、林公鐸、劉半農為小兔,蓋餘與獨秀皆大胡等十二歲,均卯年生也。今獨秀被捕下獄,半農新逝,叔雅出至清華大學,餘出至中山及中央大學;公鐸又被排斥至中央大學。獨適之則握北京大學文科全權矣。故人星散,故與公鐸遇,不無感慨係之。

而林損自始至終認為是胡適等新派人物作祟。吳梅日記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廿日(西廿六):

雨。早課畢歸。崇如新生子滿月,邀至後進屋午飯。餘以兩股生結核,未敢多飲。席散,往訪林公鐸,同往劉三處長談。公鐸堅約小飲,因至益州飯店,自四時至七時畢。席間所談,皆北大近日事,方知朱逖先之南來,受傅斯年之紿;許守白之解約,出胡適之之意,而朱與許皆未知也。可勝浩歎。飲畢即歸,未及八時雲。

但是,胡適對此並未作多解釋,其複林損函:

今天讀手示,有“尊拳毒手,其寓於文字者微矣”之論,我不懂先生所指的是哪一篇文字。我在這十幾年之中,寫了一兩百萬字的雜作,從來沒有一個半個字“寓”及先生。胡適之向來不會在文字裏寓意罵人。如有罵人的工夫,我自會公開的罵,決不用“寓”也。

來信又說:“頃聞足下又有所媒孽”,這話我也不懂。我對人對事,若有所主張,無不可對人說,何必要作“媒孽”工夫?

來函又有“避賢路”之語,敬聞命矣。

旁顧左右而言他,模棱兩可。

查安徽教育出版社八冊《胡適日記全編》關涉林損僅一則。一九三四年五月卅日:

商定北大文學院舊教員續聘人數。不續聘者:

梁宗岱Hewvi Frei林損

楊震文陳同燮許之衡

胡適晚年曾對胡頌平說:“公鐸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罵人、不用功,怎麼會給人競爭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黃季剛他們天分高,他們是很用功的啊。公鐸當我麵時,對我很好,說:‘適之,我總不罵你的。’”他雖避而不談林損辭職,可態度很明確,大致如同劉半農評論的,林損解聘,“咎由自取”。

狂狷人格

查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日記》,隻提到為林損餞行。

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

午至廣和飯莊應海秋之招為公鐸送行也。來者尚有潤章、聖章、兼士、耀辰、幼漁、介石、晦聞、丙辰等人。下午二時返。

但周作人回憶錄裏則有專節談林損,描寫林損的狂和怪是很經典的:一天周作人在國文係的辦公室遇見林損,問在北大外還有兼課麼?答說在中國大學有兩小時。是什麼功課呢?說是唐詩。周作人又好奇地追問道,林先生講哪個人的詩呢?陶淵明。還有一則,一位名叫甘大文的畢業生拿起桌上一本北大三十幾周年的紀念文章,問林損:“林先生看過這冊子麼?裏邊的文章怎麼樣?”林損微微搖頭道:“不通,不通。”一般人見此本可收場,但甘君還不肯罷休,翻開冊內自己的一篇文章,指著說道:“林先生,看我這篇怎樣?”林損從容笑道:“亦不通,亦不通。”這位甘君是胡適的弟子,能作萬言洋洋大文,應酬交際功夫也十二分“綿密”,可遇見林損就一敗塗地了。周作人說,林損的態度很是直率,有點近於不客氣。

嚴薇青《北大憶舊》裏也講到,有一次學生問林損:“現在寫文章最好的人是誰?”林損的回答是:“第一,沒有;第二,就是我了。”

夏承燾與林損同鄉,碰過兩三麵。夏十二三歲時就讀《林損雜誌》,視林為“鄉裏一異才”,尊為前輩。林、夏無直接師生之誼,然而林對前來拜訪的邵潭秋說:夏與李雁晴“皆其門人”。

在夏承燾日記中,多處提到林損的狂。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九日:

坐湖濱,晤林公鐸。杲明來,謂此君近日語言甚妄,往時豪氣,漸銷沉矣。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廿六日:

過大石橋十號訪林公鐸,尚記昔年海晏同舟事。值其酒後,見汪君書,讀首二句,即斥為不通。狂態猶如昔也。

一九三五年八月六日:

澄宇寄來論著集二冊,駁太炎廣論語駢枝一篇最好。各文於梁任公、胡適之極口漫罵,稱林公鐸為本師,其言論一似公鐸,博涉亦如公鐸。氣矜之隆,尤為一時瑜亮。

夏承燾將林損與馬敘倫比。一九三八年九月九日:

早往之江指導選課,晤馬夷初,近改名薌翰,須發斑白矣,殊和易,不似林公鐸之傲兀。

陳謐是林損的同鄉好友,很了解林損為人,曾作《林損傳》論及狂,極有見地:“餘嚐謂損生平嗜酒,人目以為狂而爭避之,然損竟以此自免。夫損之狂,非以酒,蓋有道焉,非狂不足以濟其學也。嗚呼,損真可謂善狂者矣!”

好評人事

林損特立獨行的另一麵表現在好罵人,好評論,劉半農稱之為“專以發瘋罵世為業”,不務正業。夏承燾也在日記談到,“其人骨頭自硬,可入獨行傳,惟太好罵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