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1 / 3)

一位純樸的青年在盛夏時節從家鄉漢堡出發,到格勞賓迪申的達沃斯高地①旅行。他準備乘車作為期三周的訪問。

不過從漢堡到那兒,有一大段路程;跟這麼短的逗留時間相比,旅途確實顯得十分漫長。旅行時得經過好幾個國家的土地,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從德國南部的高原,一直往下駛向施韋比施海海濱,再從那兒乘船越過波浪翻滾的海麵,一路經過一些過去認為是深不可測的峽穀。

從那兒起,本來是廣闊的、循著一條直線前進的路程中斷了。路上得有一番停留和轉折。在瑞士境內羅爾沙赫地方,又得仰仗鐵路,但目前火車隻開到蘭德克瓦爾特②,這是阿爾卑斯山旁的一個小車站,人們非在這兒換車不可。這裏,你得在寒風瑟瑟而景色並不怎麼動人的地方佇立好一會兒,才能登上一列路軌狹窄的火車;當火車小而異常有力的發動機啟動時,真正動人心魄的旅程方才開始。火車沿著陡峭的山坡一個勁兒往上開去,似乎不想停息下來。蘭德克瓦爾特車站的地勢並不怎麼高,但此刻火車卻在巉岩峭壁中間費力地奔馳,一直朝阿爾卑斯的高山上駛去。

漢斯·卡斯托爾普——這是這位青年的姓名——獨個兒坐在灰色坐墊的小車廂裏,身邊放著一隻鱷魚皮手提包,這是他的舅舅和養父蒂恩納佩爾參議③(我們在這兒隻匆匆介紹一下他的名字)送給他的禮物。他還帶了一卷旅行毯和冬季大衣,大衣掛在車廂的一個衣鉤上。他坐在卸落的窗口邊,由於下午的天氣越來越涼,這位嬌生慣養的青年就把那件時髦的、絲綢織成的夏季外衣的領子翻上來。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本名叫《遠洋客輪》的雜誌,旅程一開始,他就不時閱讀,但現在卻讓它擱在一邊。機車引擎轟隆轟隆地喘著氣,煙霧吹入,在書籍的封麵上沾了不少煤灰。

這位青年人涉世未深,兩天的旅程就把他跟過去的世界隔得遠遠的,所有稱之為責任、誌趣、煩惱、前途等種種意識,他都置之腦後;這種遠離塵囂之感,遠遠比他坐馬車到火車站去時來得強烈。在他本人與鄉土之間飛旋著的空間,擁有某些我們通常歸因於時間的威力。空間的作用同時間一樣,每時每刻會在他內心引起變化,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更加顯著強烈。它像時間一樣,也會叫人忘卻一切,但隻有當我們的肉體擺脫了周圍環境的影響,回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原始境界中時,才有可能這樣。不錯,它甚至會使書呆子和鄉愚一下子變成流氓之類。有人說,時間像一條忘舊河④,但到遠方換換空氣也好像在忘舊河裏喝一口水;盡管它起的作用沒有那麼厲害,但發作起來卻更快。

漢斯·卡斯托爾普這時就有這種感受。對於這次旅行,他本來不打算看得過分認真,心中泰然處之。他本來倒是想迅速完成這次旅行,因為這次旅行非作不可;出發時怎麼樣,回來時也怎麼樣。同時,他也準備在眼下非棲身不可的那塊地方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活。就在昨天,他腦海中還完全為往常的一些事情縈繞著,一方麵盡是在回想新近經曆過的那場考試,一方麵卻憧憬著即將去“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實習的情景,這家公司兼營造船、機械製造及冶煉。對於未來的三星期,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就像他往日遇到什麼事心裏總是很不耐煩那樣。可是現在,他對眼前的情況似乎必須全神貫注,似乎不能掉以輕心。

①在瑞士格勞賓迪申州,山上有結核病療養院,附近有溫泉。

②在瑞士境內的一個村莊名。

③這是當時外國贈與德國某些有名望的市民一種榮譽頭銜。這些人住在德國較大的工商業城市中,作為某一國家經濟利益的代表。

④Lethe,一譯忘川,源出希臘神話,說人隻要在忘川裏喝一口水,就能忘卻自己的往事。

此刻,火車正把他帶到他從未到過的一些地方,他知道那兒的生活條件是壓根兒不習慣的,異乎尋常的,也可說是艱苦儉樸的。他開始激動起來,並有些惴惴不安之感。家鄉和正常的生活不但遠遠落在後麵,而且落在他腳底下幾百米深的地方,況且火車仍在不斷地往山上爬。他在過去與未來的不可知的生活中間飄忽不定,自問今後在那邊該怎麼生活。他一生下來就一直生活在離海拔隻有幾米高的平原上,現在一下子乘火車來到這些荒僻的高地,而且沿途無論哪塊地方一兩天都不停留一下,這對他來說也許是不夠明智,不合時宜的吧?他巴望一下子到達目的地,因為他想一旦到了那邊,他也能像別的地方那樣生活,不用再去回想目前他在攀登高峰時那種不愜意的情景。這時他向外眺望:火車正在拐彎向海峽駛去;他看到前麵幾節車廂,也看到機車費勁地噴出一團團棕色、綠色和黑色的煙霧,煙霧正隨風飄蕩。水流在右麵的深穀裏呼嘯奔騰,左麵的山岩間卻是一棵棵聳天的暗黑色樅樹。火車進入了黑洞洞的隧道,當它重見天日時,寬廣的峽穀迎麵而來;峽穀深處,無數村落星羅棋布。接著海峽不見了,出現了一些新的峽穀,在山穀的裂口和裂縫處還可以看到皚皚積雪。火車有時在寒傖的小車站前、有時在大車站前停下來,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使人摸不清究竟往哪兒行駛,再也記不起自己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高聳入雲的山峰在前麵相繼展開,它們的景色雄偉瑰麗,變幻無窮,令人有莊嚴肅穆之感。山上的小徑蜿蜒曲折,從眼前一一掠過,然後在視野中消失。漢斯·卡斯托爾普想,綠樹成蔭的地帶已遠遠落在他們下麵,這兒也許再也沒有鳥語花香的景象,他不由感到生命好像停滯了一般,它是那麼空虛貧乏,以致他突然感到一陣輕微的昏眩,渾身很不舒暢。他用手蒙住眼睛,兩三秒鍾後才恢複過來。他看出登山已經結束,火車已開過峽穀的頂峰。這時,火車在山腳下的平原上平平穩穩地向前行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