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洗禮盆和兩重性格的祖父(1 / 3)

漢斯·卡斯托爾普對他父母親的老家已記得不怎麼清楚了。他對父母親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他們在他五歲到六歲的短時期內相繼去世,先死的是母親,她是在她分娩前夕完全出人意外地死去的,原因是神經炎發作後血管阻塞——海德金特大夫稱之為血栓——使心髒立即停止跳動。她當時正好坐在床上笑著;從表麵上看,她似乎是因笑得過分而昏倒,但實際上卻是因為她已死了。這對他父親漢斯·黑爾曼·卡斯托爾普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打擊,因為他對妻子懷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同時他本性也不最堅強,他始終無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的精神就此一蹶不振;由於神思恍惚,他事業上就遭到挫折,因而卡斯托爾普父子公司大大虧本。第二年春天,當他在寒風撲麵的碼頭上視察倉庫時,得了肺炎。由於他那顆破碎了的心經不起發高燒,盡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療,他還是在第五天與世長辭了。他在一大群送葬市民的護送下跟隨妻子進入了卡斯托爾普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墓地,地點在聖凱塞琳墓園,那兒風光秀麗,可以眺望植物園的景色。

他那位做參議員的父親倒比他活得久些,雖然時間也長不了多少。他也是害肺炎死去的,不過他臨死時很痛苦,和病魔作了頑強的一番搏鬥,因為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跟他的兒子不同,生命力極其旺盛,不會輕易倒下去。在他死前這段短時間內——時間隻有一年半——孤苦無依的漢斯·卡斯托爾普住在自己的祖父家裏,這是上世紀初在“廣場”附近一塊狹小的地皮上建成的一幢具有北方古典的房屋,屋子陰森森的,長年受風雨剝蝕,顯得有些敗落。大門兩側都有半露柱,中間的平地上有五級石階。除了長窗一直落到地麵並且飾有鑄鐵鐵柵的樓房以外,另外還有兩層樓房。

這裏盡是一些會客室,其中包括光線明亮、用灰泥粉飾過的餐室。餐室有三扇窗,窗上掛著深紅色的窗簾,憑窗可以眺望後花園。在那兒,祖孫兩人每天四點鍾時一起共進午餐,時光過了十八個月。侍奉他們的是一個叫菲埃特的老頭兒,他戴著耳環,衣服上的鈕扣是銀色的。跟主人一樣,他衣服上也戴著一個用細薄棉布做成的領飾,可以完全像主人那樣把剃得光光的下巴埋在裏麵。祖父跟孩子以“你”相稱,說話時用的是德國鄉土方言,這倒並不是為了增添什麼風趣——因為他天性中並沒有什麼幽默成分,——而是完全一本正經的,何況他同一般人(例如倉庫管理員、郵差、馬車夫和仆役)說話時也是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很愛聽這種方言,同時也很愛聽菲埃特用方言回答時的那股腔兒——他在侍奉主人時,總是俯下身湊在對方的右耳旁說話,因為這位議員在聽覺方麵,右耳比左耳好得多。老頭兒領悟了他的意思,點點頭,繼續吃飯,筆挺地坐在紅木椅子高高的靠背和桌子中間,幾乎不大俯身到碟子上去吃菜。這時做孫子的坐在他對麵,聚精會神、默不作聲地瞅著祖父潔白、漂亮而瘦骨嶙峋的手如何用利索而有條不紊的動作拿起叉子,用叉尖叉起一片肉、一些青菜或一些土豆,稍稍低下頭去把它們送到嘴邊;祖父手上長著拱形的、尖尖的指甲,右手食指上戴著綠色的紋章戒指。漢斯·卡斯托爾普瞧著自己笨拙的手,心裏琢磨著日後如何也可以像爺爺那樣挪動刀叉。

另一個問題,是他能不能讓自己的下巴埋到像祖父特殊形式衣領裏那樣的空腔中去,衣領的尖端正好觸到祖父的麵頰。要做到這點,他得跟祖父一樣長壽;時至今日,遠近各處除了他老人家和菲埃特老頭兒外,再沒有別人佩戴這種領圈和衣領了。這很可惜,因為小小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看到祖父把下巴靠在高而潔白的領圈裏特別高興。在他成長後,他對這件事記憶猶新。他內心深處對它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當他們吃完飯,卷起餐巾把它們放在銀盤裏後(當時,漢斯·卡斯托爾普幹這事還不大順手,因為那些餐巾像小台布一樣大),議員就離開椅子站起身來,把菲埃特拋在後麵,拖著腳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拿起一支煙來。有時做孫子的也跟著他進去。

這間“辦公室”是這樣形成的:餐廳裏原來開三扇窗,橫貫著整個屋子,因此這屋子與其他同一類型的不一樣,沒有三間會客室的餘地,隻留下兩間的場地。但其中一間與餐廳成直角,隻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麵顯得很不對稱。因此,大約有四分之一的長度被分割開來,恰好成為“辦公室”。這是一小塊暗沉沉的地方,上麵開有天窗,沒有多少擺設。有一個分層的小書架,上麵放著議員的雪茄煙盒,一張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屜裏有一些引人入勝的東西:惠斯特牌,籌碼,小齒能向上掀開的小型記分板,一塊石板和一些石筆,紙質雪茄煙煙嘴,以及其他玩意兒;最後,在角落裏有一隻紫檀木做的洛可可是歐洲十八世紀建築及藝術上的一種,特點是纖巧、浮華、煩瑣。式櫃子,櫃子的玻璃門後麵張著黃色的絲綢簾子。

“爺爺,”辦公室裏的小漢斯·卡斯托爾普有時會踮起腳尖湊到老人的耳際說,“請您拿出洗禮盆來給我瞧瞧!”

這時祖父已撩起細軟的長衫的下擺,把一束鑰匙從褲袋裏掏出來,打開玻璃櫃。櫃子內部有一股舒適而古怪的氣味向孩子襲來。櫃子裏藏著各種各樣好久不用而引人注目的東西:一對彎曲的銀質燭台,一隻木匣裝的損壞了的氣壓表,上麵刻有寓意深長的圖形;一本達蓋爾達蓋爾(1789—1851),法國銀版照相術的發明人。銀版攝影術的紀念冊,一隻杉木做的盛燒酒容器;還有一個難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披著一件五光十色的綢衣,體內裝有機器;以前隻要發條一開,就會在桌麵上來回走動,但現在機器失靈已有好久了。此外還有一個奇特的輪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還有一個捕鼠夾。老頭兒從中間一層取出一個失去光澤的銀質圓盆,盆子上麵還有一個銀盤。他把這兩件東西分開來拿給孩子看,一麵講述他那常講的故事,一麵把它們放在手心上轉來晃去。

盆和盤原來不是連在一塊兒的,正如人們清楚看到的那樣,這時孩子又一次聽到老爺爺的教誨。不過祖父說,它們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曆史,換句話說,從洗禮盆製成時起就是這樣。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帶有十九世紀初葉莊嚴肅穆的風味。它光滑而又堅實,下麵是一個圓形底盤,裏麵鍍過金,但金質已因歲月而消褪,隻剩下一片淡淡的黃色光澤。它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個莊嚴的玫瑰花花環,上部邊緣有一簇簇鋸齒形的葉子。至於那個盤子,年代更為久遠,這可從盤子的內部加以識別。那兒鐫刻著幾個絢麗奪目的字碼:“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碼周圍是各種各樣彎彎曲曲的雕飾。它們是按當時的“現代派”鏤刻的,花哨浮誇,有阿拉伯式花紋,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後麵卻相繼刻著代代相傳的持有人的名字,他們一起有七個,上麵還寫明承襲時的年份。套領圈的老頭兒用戴戒指的食指把每個人的名字一一點給孩子看:這兒是父親的名字,那兒是祖父本人的名字;這邊是曾祖,那邊又是高祖,以後再一代、二代、三代地從老爺爺曆曆如數家珍的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腦袋歪向一旁,凝神傾聽著,有時若有所思,有時呆呆地睜著兩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隻是響起“烏爾在德語中,烏爾(Ur)是許多名詞的前綴,意為原始或祖先,例如Urgroβvater即曾祖父。因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祖父愛談祖輩業績,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