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新星”(2)(1 / 2)

那時節的年輕學生,穿衣打扮大多是波希米亞風——換句話說,吉普賽人似的,以不羈為美。但雷諾阿後來描述說,莫奈的打扮卻很布爾喬亞情調;雖然窮困,卻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他兜裏一毛錢都沒有,卻要穿花邊袖子,裝金紐扣!”在他們窮困期,這衣裳幫了大忙。那時學生吃得差。雷諾阿和莫奈每日吃兩樣東西度日:一四季豆,二扁豆。幸而莫奈穿得闊氣,能夠跟朋友們騙些飯局。每次有飯局,莫奈和雷諾阿兩人就竄上門去,瘋狂地吃火雞,往肚子裏澆香貝坦紅葡萄酒,把別人家存糧吃罷,才興高采烈離去——雷諾阿後來對他的女兒說:

“那是我人生裏最快樂的時光!”

年輕的血氣足以彌補一切,所以那時節,莫奈很是自豪,常自誇自讚“畫畫時從來不去思考任何一個畫家,模仿任何人的風格”。但自我讚美到底沒法換錢。為了謀生,他托巴齊耶賣畫,未遂。馬奈的畫已經夠離經叛道,讓買家望而卻步,何況比他更激進的莫奈?

1865年初,莫奈和巴齊耶在同一間畫室裏勞作。他渴望畫出一幅類似於馬奈《草地上的午餐》般的作品。那年春天,他畫得發了瘋,幾乎錯過了新沙龍的消息——1865年的沙龍,與以往不同。馬奈和庫爾貝依然被當作荒誕的激進派被嘲笑,但逐漸有了話語權。巴比鬆畫派也占據了前台。兩年之前的落選者沙龍,在官方而言是鬧劇,但多少也讓上頭明白過來:是得換換思路啦!

1865年的沙龍評審委員會,隻有1/4的成員是“上頭的人”,歸當局劃定;剩下3/4,民主選舉,由畫家們推選。官方此舉雖有假施仁義之嫌,但也算廣開言路。在許多傳說裏,最戲劇性的故事是這樣的。1865年沙龍開幕當天,馬奈剛到,就被人圍上,沒頭沒腦的讚美:

“這海景,畫得真好!”

馬奈驚詫了:“我沒畫啊?!”

一個誤會:馬奈(Manet)和莫奈(Monet)兩人名字,僅差一個字母。兩年前馬奈已聲名赫赫,而莫奈還是個無名小卒。眾人看了莫奈筆觸雄渾有力的畫兒,匆匆瞥一眼作者名,理所當然地想:“這準是馬奈的!”

這是莫奈成名的開始。評論家保羅·曼菲認為莫奈很誠懇,《美術公報》上如此陳述道:“一個新名字必須被提及。我們還不太認識莫奈先生,但我們可以看到那兩幅畫。《勒阿弗爾海角》和《鴻弗勒爾的塞納河口》。這些畫看上去還像初學者作品,缺少長期係統學習所擁有的細膩技巧。但對色彩和諧的審美、對明暗層次的感受、令人感動的整體效果、顯著的強度、看待對象的大膽眼光,這些資質都在展示莫奈的無限可能。我們將會滿懷興趣,追隨他的畫作。”

如今,你依然可以從他的《勒阿弗爾海角》裏,看到布丹與容金德的影響:那層次多樣、光影重疊的雲彩。而《鴻弗勒爾的塞納河口》,波浪與雲影令人震驚,而對船的描述,多少讓人想起英國人透納。評論家那時已經注意到了莫奈的特色:“和諧的色彩”,“前景裏水與雲的筆觸頗為大膽”。

這是他初次的成功,但莫奈剛在巴黎獲得讚許,立刻回頭,繼續去楓丹白露,去鴻弗勒爾,完成他的野心之作了。他想要一幅《草地上的午餐》那樣的大作,想融彙自己一切的技巧和想法。

25歲,莫奈已非初來巴黎時,那個對庫爾貝五體投地、說啥聽啥的青年。他依然讚歎庫爾貝嫻熟從容、隨心所欲的用筆和調色刀,依然欽服於庫爾貝對宏大原則的強調;庫爾貝澎湃到近乎粗放的筆觸,尤其令莫奈讚美,但隻有一個細節讓莫奈不快:

庫爾貝,與許多畫家一樣,習慣在暗畫布上作畫——他習慣把畫布抹上褐色,以便控製光與色塊。這習慣真不算新:18世紀,克勞德·洛蘭這樣的風景畫家,已為後代畫家總結出許多口訣與法則,可以稱作為“業餘繪畫愛好者流水線”。其中要務之一,就是配色法:前景中當塗暖色,最妙的莫過於棕褐色或金黃色調,背景應該褪為淡藍色彩。

當然,這法則也不是人人都遵守。比如英國風景畫家、德拉克洛瓦為之喝彩的康斯特布爾,對這套老八股甚為厭恨,從來都拒絕在前景塗上那“古老小提琴一般柔和的棕色”。傳說中,康斯特布爾有位朋友抱怨他:怎麼不給畫先塗上小提琴色呢?康斯特布爾遞過一把小提琴:“睜開眼睛看看吧,小提琴的顏色真是這樣的嗎?”為了忠實於自己的視覺,康斯特布爾酷愛到鄉間去做寫生速寫,然後回畫室做細心加工。

對莫奈來說,他比康斯特布爾更進一步:他不想要一切預定的效果,拒絕古典的、雍容的、不會出錯的褐色。他要用白色的畫布,來描繪藍天、白雲、綠樹。他要親自一點點勾勒明暗層次,他堅持在戶外現場,完成一切繪畫,而不是回到畫室,再做別樣的加工。總之,他讓自己的眼睛負百分之百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