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佳,羞澀的鋼琴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真正迷戀上作為獨立樂器而存在的鋼琴是從夏佳開始的。進一步說,是從2008年1月4日中山音樂堂中夏佳的名為“未知的旅行”爵士鋼琴獨奏音樂會開始的。
其實看到夏佳有多久,喜歡夏佳就有多久。2005年迷笛爵士節上意外邂逅的“夏佳三重奏”一下子擊潰了我的爵士防線——瞬間把我從一個聽不出子午卯酉的門外漢轉為爵士迷。那是一次驚心動魄的觀賞體驗,夏佳的鋼琴、劉玥的貝斯、貝貝的鼓,三分天下,仿佛三個江湖絕頂高手論劍於華山之巔,沒有大開大闔的魯莽拚殺,但每一個看似收斂的起承轉合之間,都透著股無形的劍氣,飛花落葉,殺人於無形。那晚,夏佳六指琴魔般高超的演奏技藝徹底征服了我,於是輾轉地挖掘出這個爵士高手的來曆:中央音樂學院指揮專業出身卻中途退學,轉而潛心於爵士樂創作和演奏。於是,因為夏佳,連著看了兩年的九門爵士節。令人意外的是,每一次出現在舞台上的夏佳,都呈現了完全不同的音樂風格和氣質,但相同的是令人瞠目結舌的精彩。
而這一晚,失去了其他樂器的依傍,夏佳獨奏的鋼琴將會如何讓人再次驚心動魄?會不會看似高雅卻輕浮流俗似理查德·克萊德曼?會不會像看前幾日盛中國和賴田裕子演出那樣因為忍受不了惡俗之氣而憤然中途退場?我擔心會失望,又不甘心錯過一場意外的精彩,於是,就這樣內心無比糾結地去了——夏佳將把你帶到什麼樣的境地,根本無從預料,正如音樂會的名字,這是一場“未知的旅行”。
結果是,我在輕靈如水的琴聲中毫不傷感地哭了。
五歲開始練琴、美國音樂學院爵士專業畢業的夏佳,琴技自不必多說,他可以輕鬆勝任任何一種風格的彈奏,水平絲毫不在任何室內樂名流之下。難得的是境界。
夏佳的鋼琴沒有半點虛張聲勢的奔放,沒有半點輕浮的所謂浪漫,而是飄逸如流雲,清澈如山泉,沒有一絲人間煙火氣,空穀幽蘭一般,靜靜地開放,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片剛剛張開的花瓣,懷著滿心的溫柔和生命之愛。《彩虹之上》的徜徉,《小白菜》的憂傷,讓我第一次感到鋼琴是彩色的:清亮的藍色月光,寧靜的白色沙灘,五色斑斕的野花……音符組成的場景錯落有致,如同層層疊疊的情緒,不知不覺中將人包了進去,於是,身上的世俗塵垢漸漸地隨音符脫落,漸漸地,連肉身都不存在,仿佛被音樂化了,化成林間的清風、石上的清泉、草地上的繽紛落英,化成一株山穀中靜靜地努力開放著的野百合。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鋼琴隻是用以炫技的一件樂器,在爵士高手的對決中,喜歡它飛花走葉的無形劍氣,卻無論如何都愛不上這件龐大的樂器本身,也許是因為它的形體過於魁梧,也許是因為鋼琴的音色太響太脆,以至於我一直覺得它是外向的,豪邁奔放有餘,而細膩深切不足——這不符合我對音樂的審美訴求。
但這個專屬於夏佳的鋼琴之夜,徹底改變了我對鋼琴的認識。原來,鋼琴可以如此細膩,可以如此羞澀,如此內向——就像演奏者本人。坐在夏佳鋼琴的聲場中,可以感覺到落在心上的每一個琴音都是那麼的沉靜,那麼全心全意的輕柔,那麼小心翼翼的嗬護。這樣的溫柔,足以讓人全然放心地軟弱下來,任心靈被音符一層層打開,直至最內裏最薄弱的角落被照亮,不用再躲閃,就那麼放心地展開著,迎接著來自夏佳鋼琴音符的溫柔擁抱和撫摸。這樣的時候,心就是心,人就是人,可以不再是社會中堅,可以不再死挺,不再肩負責任和重擔,可以完全落到塵埃以下,在嗬護中安心地幸福著。這樣的時候,溫暖的眼淚會冷不防地陡然大顆滴落,落在心瓣上,心便重新長出鮮豔如初的花兒來。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這是一場太溫柔、太幹淨的心靈之旅。舞台上的夏佳不善言辭,但是他的音樂卻表達了最為細膩的情感。而鋼琴這件樂器,因為夏佳而從此改變了在我心目中的造型——它不再外向,不再華麗,而是沉靜、內斂、羞澀和全心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