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一十五·朝鮮列傳第五十五

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時嚐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築鄣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複修遼東故塞,至水為界,屬燕。燕王盧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聚黨千餘人,魋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渡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都王險。

會孝惠、高後時天下初定,遼東太守即約滿為外臣,保塞外蠻夷,無使盜邊;諸蠻夷君長欲入見天子,勿得禁止。以聞,上許之,以故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裏。

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又未嚐入見;真番旁眾國欲上書見天子,又擁閼不通。元封二年,漢使涉何譙諭右渠,終不肯奉詔。何去至界上,臨水,使禦刺殺送何者朝鮮裨王長,即渡,馳入塞,遂歸報天子曰“殺朝鮮將”。上為其名美,即不詰,拜何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怨何,發兵襲攻殺何。

天子募罪人擊朝鮮。其秋,遣樓船將軍楊仆從齊浮渤海;兵五萬人,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討右渠。右渠發兵距險。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先縱,敗散,多還走,坐法斬。樓船將軍將齊兵七千人先至王險。右渠城守,窺知樓船軍少,即出城擊樓船,樓船軍敗散走。將軍楊仆失其眾,遁山中十餘日,稍求收散卒,複聚。左將軍擊朝鮮水西軍,未能破自前。

天子為兩將未有利,乃使衛山因兵威往諭右渠。右渠見使者頓首謝:“願降,恐兩將詐殺臣;今見信節,請服降。”遣太子入謝,獻馬五千匹,及饋軍糧。人眾萬餘,持兵,方渡水,使者及左將軍疑其為變,謂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將軍詐殺之,遂不渡水,複引歸。山還報天子,天子誅山。

左將軍破水上軍,乃前,至城下,圍其西北。樓船亦往會,居城南。右渠遂堅守城,數月未能下。

左將軍素侍中,幸,將燕代卒,悍,乘勝,軍多驕。樓船將齊卒,入海,固已多敗亡;其先與右渠戰,困辱亡卒,卒皆恐,將心慚,其圍右渠,常持和節。左將軍急擊之,朝鮮大臣乃陰間使人私約降樓船,往來言,尚未肯決。左將軍數與樓船期戰,樓船欲急就其約,不會;左將軍亦使人求間郤降下朝鮮,朝鮮不肯,心附樓船:以故兩將不相能。左將軍心意樓船前有失軍罪,今與朝鮮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計,未敢發。天子曰將率不能,前(及)使衛山諭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決,與左將軍計相誤,卒沮約。今兩將圍城,又乖異,以故久不決。使濟南太守公孫遂往(征)之,有便宜得以從事。遂至,左將軍曰:“朝鮮當下久矣,不下者有狀。”言樓船數朝不會,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為大害,非獨樓船,又且與朝鮮共滅吾軍。”遂亦以為然,而以節召樓船將軍入左將軍營計事,即命左將軍麾下執捕樓船將軍,並其軍,以報天子。天子誅遂。

左將軍已並兩軍,即急擊朝鮮。朝鮮相路人、相韓陰、尼谿相參、將軍王相與謀曰:“始欲降樓船,樓船今執,獨左將軍並將,戰益急,恐不能與,(戰)王又不肯降。”陰、、路人皆亡降漢。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參乃使人殺朝鮮王右渠來降。王險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複攻吏。左將軍使右渠子長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諭其民,誅成巳,以故遂定朝鮮,為四郡。封參為清侯,陰為荻苴侯,為平州侯,長(降)為幾侯。最以父死頗有功,為溫陽侯。

左將軍征至,坐爭功相嫉,乖計,棄市。樓船將軍亦坐兵至洌口,當待左將軍,擅先縱,失亡多,當誅,贖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負固,國以絕祀。涉何誣功,為兵發首。樓船將狹,及難離咎。悔失番禺,乃反見疑。荀彘爭勞,與遂皆誅。兩軍俱辱,將率莫侯矣。

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千裏。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冉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以東北,君長以什數,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

始楚威王時,使將軍莊將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莊者,故楚莊王苗裔也。至滇池,(地)方三百裏,旁平地,肥饒數千裏,以兵威定屬楚。欲歸報,會秦擊奪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還,以其眾王滇,變服,從其俗,以長之。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十餘歲,秦滅。及漢興,皆棄此國而開蜀故徼。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擊東越,東越殺王郢以報。恢因兵威使番陽令唐蒙風指曉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廣數裏,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餘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西至同師,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書說上曰:“南越王黃屋左纛,地東西萬餘裏,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以長沙、豫章往,水道多絕,難行。竊聞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餘萬,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製越一奇也。誠以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為置吏,易甚。”上許之。乃拜蒙為郎中將,將千人,食重萬餘人,從巴蜀筰關入,遂見夜郎侯多同。蒙厚賜,喻以威德,約為置吏,使其子為令。夜郎旁小邑皆貪漢繒帛,以為漢道險,終不能有也,乃且聽蒙約。還報,乃以為犍為郡。發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將往喻,皆如南夷,為置一都尉,十餘縣,屬蜀。

當是時,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轉相餉。數歲,道不通,士罷餓離濕,死者甚眾;西南夷又數反,發兵興擊,秏費無功。上患之,使公孫弘往視問焉。還對,言其不便。及弘為禦史大夫,是時方築朔方以據河逐胡,弘因數言西南夷害,可且罷,專力事匈奴。上罷西夷,獨置南夷夜郎兩縣一都尉,稍令犍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裏,得蜀賈人市”。或聞邛西可二千裏有身毒國。騫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於是天子乃令王然於、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嚐羌乃留,為求道西十餘輩。歲餘,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

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使者還,因盛言滇大國,足事親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馳義侯因犍為發南夷兵。且蘭君恐遠行,旁國虜其老弱,乃與其眾反,殺使者及犍為太守。漢乃發巴蜀罪人嚐擊南越者八校尉擊破之。會越已破,漢八校尉不下,即引兵還,行誅頭蘭。頭蘭,常隔滇道者也。已平頭蘭,遂平南夷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滅,會還誅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為夜郎王。

南越破後,及漢誅且蘭、邛君,並殺筰侯,冄皆振恐,請臣置吏。乃以邛都為越巂郡,筰都為沈犁郡,冄為汶山郡,廣漢西白馬為武都郡。

上使王然於以越破及誅南夷兵威風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眾數萬人,其旁東北有勞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聽。勞浸、靡莫數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發巴蜀兵擊滅勞浸、靡莫,以兵臨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誅。滇王離難西南夷,舉國降,請置吏入朝。於是以為益州郡,賜滇王王印,複長其民。

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豈有天祿哉?在周為文王師,封楚。及周之衰,地稱五千裏。秦滅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漢誅西南夷,國多滅矣,唯滇複為寵王。然南夷之端,見枸醬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後揃,剽分二方,卒為七郡。

卷一百一十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

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貲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遊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遊士居數歲,乃著子虛之賦。

會梁孝王卒,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素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遊不遂,而來過我。”於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後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肅。臨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孫家僮八百人,程鄭亦數百人,二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並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至日中,謁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往,臨邛令不敢嚐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強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願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

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失身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遊獵賦,賦成奏之。”上許,令尚書給筆劄。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風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

楚使子虛使於齊,齊王悉發境內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詫烏有先生,而無是公在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曰:“仆樂齊王之欲誇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以雲夢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於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揜兔轔鹿,射麋腳麟。鶩於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遊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何與寡人?’仆下車對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十有餘年,時從出遊,遊於後園,覽於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惡足以言其外澤者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而言之。”

“仆對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嚐見其一,未睹其餘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雲夢。雲夢者,方九百裏,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鬱,隆崇嵂崒;岑岩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幹青雲;罷池陂陁,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厲,瑌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射幹,穹窮昌蒲,江離麋蕪,諸蔗猼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陁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葴苞荔,薛莎青。其卑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薔雕胡,蓮藕菰蘆,菴軒芋,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芙蓉菱華,內隱巨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瑇瑁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梸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赤猿蠼蝚,鵷雛孔鸞,騰遠射幹。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豻,兕象野犀,窮奇獌狿。

“‘於是乃使專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幹將之雄戟,左烏嗥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纖阿為禦;案節未舒,即陵狡獸,轔邛邛,蹴距虛,軼野馬而,乘遺風而射遊騏;儵眒淒浰,雷動熛至,星流霆擊,弓不虛發,中必決眥,洞胸達腋,絕乎心係,獲若雨獸,揜草蔽地。於是楚王乃弭節裴回,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

“‘於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紵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紆徐委曲,鬱橈溪穀;衯衯裶裶,揚袘恤削,蜚纖垂髾;扶輿猗靡,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於是乃相與獠於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揜翡翠,射,微矰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鶬下,玄鶴加。怠而後發,遊於清池;浮文,揚桂枻,張翠帷,建羽蓋,罔玳瑁,釣紫貝;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湧泉起,奔揚會,礧石相擊,硠硠礚礚,若雷霆之聲,聞乎數百裏之外。

“‘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乎淫淫,班乎裔裔。於是楚王乃登陽雲之台,泊乎無為,澹乎自持,勺藥之和具而後禦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而不下輿,脟割輪淬,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於是王默然無以應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千裏,來況齊國,王悉發境內之士,而備車騎之眾,以出田,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誇哉!問楚地之有無者,願聞大國之風烈,先生之餘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雲夢以為高,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惡而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於齊而累於楚矣。且齊東巨海,南有琅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遊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穀為界,秋田乎青丘,傍徨乎海外,吞若雲夢者八九,其於胸中曾不蒂芥。若乃儻瑰偉,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萃,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契不能計。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遊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而不複,何為無用應哉!”

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禦,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藩,而外私肅慎,捐國逾限,越海而田,其於義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遊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且夫齊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滻,出入涇渭;酆鄗潦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兮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汩乎渾流,順阿而下,赴隘陝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湧滂,滵汩,湢測泌,橫流逆折,轉騰潎洌,澎濞沆瀣,穹隆雲撓,蜿灗膠戾,逾波趨浥,蒞蒞下瀨,批壧衝壅,奔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湛湛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後灝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於是乎蛟龍赤螭,離,,禺禺,揵鰭擢尾,振鱗奮翼,潛處於深岩;魚鱉聲,萬物眾夥,明月珠子,玓江靡,蜀石黃碝,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澔旰,叢積乎其中。鴻鵠鷫鴇,鵝,鹮目,煩鶩,鸕,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濫,隨風澹淡,與波搖蕩,掩薄草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於是乎崇山,崔巍嵯峨,深林巨木,嶄岩嵯,九、嶭,南山峨峨,岩陁甗錡,嶊崣崛崎,振溪通穀,蹇產溝瀆,谽呀豁,陵別島,崴磈嵔瘣,丘虛崛,隱轔鬱,登降施靡,陂池貏豸,沇溶淫鬻,散渙夷陸,亭皋千裏,靡不被築。掩以綠蕙,被以江離,糅以蘼蕪,雜以流夷。尃結縷,戾莎,揭車衡蘭,稾本射幹,茈薑蘘荷,葴橙若蓀,鮮枝黃礫,蔣芧青,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麗靡廣衍,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鬱鬱斐斐,眾香發越,肸蚃布寫,瞹勃。

“於是乎周覽泛觀,瞋盼軋沕,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崖。日出東沼,入於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踴水躍波;獸則旄獏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獸則麒麟角,橐駝,蛩蛩,驢騾。

“於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穀,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輦道屬,步周流,長途中宿。夷築堂,累台增成,岩穾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於閨闥,宛虹拖於楯軒。青虯蚴蟉於東箱,象輿婉蟬於西清,靈圉燕於間觀,偓佺之倫暴於南榮,醴泉湧於清室,通川過乎中庭。槃石裖崖,嶔岩倚傾,嵯峨磼礏,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瑉玉旁唐,瑸斒文鱗,赤瑕駁犖,雜臿其間,垂綏琬琰,和氏出焉。

“於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枇杷橪柿,楟柰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鬱棣,榙荔枝,羅乎後宮,列乎北園。貤丘陵,下平原,揚翠葉,杌紫莖,發紅華,秀朱榮,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櫟櫧,華汜檘櫨,留落胥餘,仁頻並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誇條直暢,實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累佹,崔錯癹骫,阬衡砢,垂條扶於,落英幡,紛容蕭,旖旎從風,瀏蒞芔吸,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音。柴池茈虒,旋環後宮,雜遝累輯,被山緣穀,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無窮。

“於是玄猿素雌,蜼玃飛鸓,蛭蜩蠗蝚,胡豰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夭枝格,偃蹇杪顛。於是乎隃絕梁,騰殊榛,捷垂條,踔稀間,牢落陸離,爛曼遠遷。

“若此輩者,數千百處。嬉遊往來,宮宿館舍,庖廚不徙,後宮不移,百官備具。

“於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虯,拖蜺旌,靡雲旗,前皮軒,後道遊;孫叔奉轡,衛公驂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簿,縱獠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類靁起,隱天動地,先後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雲布雨施。

“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鶡蘇,絝白虎,被豳文,跨野馬。陵三嵏之危,下磧曆之坻;徑陖赴險,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豸,格瑕蛤,鋌猛氏,罥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應聲而倒。於是乎乘輿彌節裴回,翱翔往來,睨部曲之進退,覽將率之變態。然後浸潭促節,儵夐遠去,流離輕禽,蹴履狡獸,白鹿,捷狡兔,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繁弱,滿白羽,射遊梟,櫟蜚虡,擇肉後發,先中命處,弦矢分,藝殪仆。

“然後揚節而上浮,陵驚風,曆駭飆,乘虛無,與神俱,轔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拂鷖鳥,捎鳳皇,捷鴛雛,掩焦明。

“道盡塗殫,回車而還。招搖乎襄羊,降集乎北紘,率乎直指,闇乎反鄉。蹶石(闕)(關),曆封巒,過鵲,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鷁牛首,登龍台,掩細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獠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轔轢,乘騎之所蹂若,人民之所蹈,與其窮極倦,驚憚懾伏,不被創刃而死者,佗佗籍籍,填阬滿穀,揜平彌澤。

“於是乎遊戲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張樂乎之宇;撞千石之鍾,立萬石之钜;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穀為之蕩波。巴俞宋蔡,淮南於遮,文成顛歌,族舉遞奏,金鼓迭起,鏗鐺,洞心駭耳。荊吳鄭衛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風,俳優侏儒,狄之倡,所以娛耳目而樂心意者,麗靡爛漫於前,靡曼美色於後。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姣冶嫻都,靚莊刻飭,便綽約,柔橈嬛嬛,嫵媚姌嫋;抴獨繭之褕袘,眇閻易以戌削,媥姺徶,與世殊服;芬香漚鬱,酷烈淑鬱;皓齒粲爛,宜笑旳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與,心愉於側。

“於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覽聽餘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於此,恐後世靡麗,遂往而不反,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於是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墾辟,悉為農郊,以贍萌隸;牆填,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製度,易服色,更正朔,與天下為始。’

“於是曆吉日以齊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遊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塗,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建幹戚,載雲,掩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靡不受獲。於斯之時,天下大說,向風而聽,隨流而化,喟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羨於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

“若夫終日暴露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而貪雉兔之獲,則仁者不由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裏,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辟,而民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所侈,仆恐百姓之被其尤也。”

於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聞命矣。”

賦奏,天子以為郎。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穀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雲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

相如為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轉漕萬餘人,用興法誅其渠帥,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使相如責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然後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於怖駭,交臂受事,詘膝請和。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怠墮,延頸舉踵,喁喁然皆爭歸義,欲為臣妾,道裏遼遠,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遣中郎將往賓之,發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幣帛,衛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鬥之患。今聞其乃發軍興製,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粟運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後,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深慮遠,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珪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於後世,傳土地於子孫,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於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塗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諡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哉!然此非獨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也;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喻百姓以發卒之事,因數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重煩百姓,已親見近縣,恐遠所溪穀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使鹹知陛下之意,唯毋忽也。

相如還報。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發巴、蜀、廣漢卒,作者數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以巨萬計。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時邛筰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願為內臣妾,請吏,比南夷。天子問相如,相如曰:“邛、筰、冄、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時嚐通為郡縣,至漢興而罷。今誠複通,為置郡縣,愈於南夷。”天子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往使。副使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於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牛酒以交歡。卓王孫喟然而歎,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而厚分與其女財,與男等同。司馬長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斯榆之君皆請為內臣。除邊關,關益斥,西至沬、若水,南至牂柯為徼,通零關道,橋孫水以通邛都。還報天子,天子大說。

相如使時,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不為用,唯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已建之,不敢,乃著書,籍以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辭曰: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紜,湛恩汪,群生澍濡,洋溢乎方外。於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冄從,定筰存邛,略斯榆,舉苞滿,結軼還轅,東鄉將報,至於蜀都。

耆老大夫薦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因進曰:“蓋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塗,三年於茲,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此亦使者之累也,竊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之與中國並也,曆年茲多,不可記已。仁者不以德來,強者不以力並,意者其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所謂。”

使者曰:“烏謂此邪?必若所雲,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餘尚惡聞若說。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餘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為大夫粗陳其略。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鴻水浡出,泛濫衍溢,民人登降移徙,陭而不安。夏後氏戚之,乃堙鴻水,決江疏河,漉沈贍災,東歸之於海,而天下永寧。當斯之勤,豈唯民哉。心煩於慮而身親其勞,躬胝無害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於茲。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齪,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說雲爾哉!必將崇論閎議,創業垂統,為萬世規。故馳騖乎兼容並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雲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內,八方之外,浸潯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於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內,冠帶之倫,鹹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地,舟輿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猶微。內之則犯義侵禮於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弑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係累號泣,內向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獨曷為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為之垂涕,況乎上聖,又惡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強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麵風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願得受號者以億計。故乃關沬、若,徼牂柯,鏤零山,梁孫原。創道德之塗,垂仁義之統。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於此,而息誅伐於彼。遐邇一體,中外提福,不亦康乎?夫拯民於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斯乃天子之急務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