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生命力的持久。時間,顯然於莊子有利,因為哲學也好,文學也好,隻要能反映本質、詮釋人性,生命力都是最長久的。莊子的思想、精神,植根於人的根本屬性,不依托於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也不受地域、種族的框限,因而不會因時因地而改變。作為體現人類最高智慧的結晶,可以幫助世人從東方古老的智慧中尋求現代的靈感。
一切曆史的本質,就在於它的當代性。20世紀以來,莊子的生命智慧及其獨具特色的思維方式與認知視角,逐漸引起世人的重視,其當代性、普世性價值正在日益充分地顯現出來。比如,在後現代的曆史語境下,人類主體的最大喪失是自我的喪失、本性的喪失;而莊子思想所給予我們的珍貴啟示,恰是通過弘揚自由精神、實現精神的超越,尋找與確立本真的自我。再如,大批有識之士期待著通過創造性地解讀《莊子》,特別是圍繞“天人合一”的思想和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關係問題,尋求解決現代所麵臨的一係列世界性課題的途徑。錢穆先生指出,天人合一觀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西方人喜歡把“天”和“人”割離開分別來講,把“天命”與“人生”別分為二,分作兩個層次、兩個場麵,分別各有所歸,這一觀念的發展,在今天,科學愈發達,愈易顯示它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
當代學者彭定安先生指出,伴隨著科技進步而出現的高度發達的生產力、高速發展的經濟、高福利生活以及由此“三高”所引起的世界範圍內的時代危機、社會弊端、人類困境,引起了人們的“三大反思”:針對人類生存環境的大破壞、傳統的過度流失、人類本性的摧殘所引發的對於現代化的深切反思;針對科技在迅猛發展中帶來的負麵效應所引發的對於科技戰略、科技思想的深切反思;針對人類生存中物質與精神的失衡,權力、金錢、享樂、感官刺激的膨脹所引發的對於最佳生活方式的深切反思;在此基礎上,同時提出了向自然、向傳統、向相對樸素生活的“三個適度回歸”的設想。
應該說,深切反思也好,適度回歸也好,它們的諸多內涵,我們都能從道家哲學特別是《莊子》一書中找到新的思想契機與理論資源。早在兩千多年前,莊子就以其天才的預見,敏銳地覺察到人在物質層麵日益進化,而在精神層麵卻日漸退化的趨勢;指出作為人的異己力量,物質技術正在成為人性異化的本源;他在由衷地賞鑒出神入化的各種手工技藝的同時,提醒人們警惕智能競爭、濫用技術而導致的“人為物役”的後果;他從自然、社會、人生諸多方麵,預見到技術與道相違、使人異化的弊端,發出了“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①的嚴正警告,呼喚回歸本真,回歸先民的未被功利、權勢、知識、智謀汙染過的“赤子”情懷。
崇尚自然,回歸自然,順應自然,這是莊子哲學的一個核心理念。這個“自然”應該是廣義的,既指本真的自然界,也涵蓋自然境界,並具有本性、本然、本根的內蘊。我們日常所接觸的,大量屬於人化的自然。為了使環境更適合於生存、發展,不斷滿足自身的需要,人類自始就極盡其重塑自然、改造自然之能事。而人類的行為絕不是無影燈,光亮的背後總伴有一片黑暗。這樣,在獲致社會巨大進步的同時,由於過度的開發、攫取,也帶來了無窮的禍患。英國現代派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艾略特在20世紀30年代就心情沉重地指出:“由於毫無節製地實行工業化,正在導致人性的扭曲和自然資源的匱乏;而我們大多數的物質進步,則是一種使若幹代以後的人將要付出慘重代價的進步。”天道好還,施無不報。於今,人類已經踏上了追逐財富與貪圖舒適的不歸路,結果,在“人化”自然的過程中,也“物化”了自己,“醉中忘卻來時路”,“反認他鄉是故鄉”。
莊子曾明確提出:“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①他把順應自然所賦予的本來麵目,作為人生的根本依據。他看重人類的尊嚴,但反對以人為中心,認為人於自然萬物,無異於“毫末之在於馬體”;他看重自我,提倡個性張揚、精神解放,但反對以自我為中心,其最高生命境界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②。他呼籲:要擺脫狹小的視界,突破以人的標準為中心的框限;站在天地宇宙、自然萬物的高度,來看待事物的發展變化。就此,法國著名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羅曼·羅蘭予以高度評價:“莊子是曆史上第一個自覺而深刻地揭示人與自然關係的美學家。”
麵對“以人害天”、“人為物化”,人們肆意幹預自然的嚴酷現實,莊子在《秋水》篇借助北海若之口,大聲疾呼:“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智巧)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返)其真。”指出天地之間皆有其自然之造化,不能失其所養。但是,這類空穀足音般的提醒與呼喚,千百年來,卻很少得到認同與響應。其原因,在於缺乏痛切的感知,正如《鏡花緣》中所說的:“福近易知,禍遠難見。”科技成果的應用,益處當下可見,而其危害和所付出的代價—生態環境的惡化,這種結構性的變遷,具有累積性、疊加性,要經曆一個分散的、漸進的漫長過程,宛如“溫水煮青蛙”一般,世人不易體察,以致疏於警覺、疏於
戒備。
1962年,美國女生物學家雷切爾·卡森,石破天驚一般拋出一部《寂靜的春天》,指出潛伏在我們環境中的重重災難,完全是由“現代的生活方式發展起來之後,由我們自己導入人類世界的”;強烈呼籲要把地球與人類從貪欲、從技術的陷阱中拯救出來。它像茫茫暗夜中的一束強光、一聲呐喊,使廣大公眾悚然驚寤。盡管當時遭到了圍攻與恫嚇,終究還是在人們的頭腦中注入了新的意識: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係,並且對於科技的負麵效應提高了警覺。於今又過去了半個世紀,人們對於科技的“雙刃劍”特性,對於過度開發所造成的自然生態的深度破壞,特別是損害人類健康、戕殘人性的災難性後果,總算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
德國物理學家兼思想家、諾貝爾獎得主海森伯,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曾在多次演講中,援引莊子關於“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會幹擾、破壞靈魂的純樸與寧靜的論述。他在《當代物理學的自然圖像》中說:“很清楚,這則古老故事包含了許多智慧,因為‘靈魂追尋’中的這種‘不確定性’,也許恰到好處地描述了我們現代危機中的人的狀況。”
現在,就世界範圍來說,地球母親已經到了瘡痍滿目、遍體鱗傷的地步;而相對落後的地區,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支配下,更是加倍地承受著發達國家以高能耗、高代價、高汙染為特征的“物化文明”所帶來的生態劫難。言念及此,我們重溫一番莊子的“順物自然”、“人與天一”、“天與人不相勝”、“無以人滅天”等一係列生態哲學主張,以及由此衍生的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該是何等親切,又是何等警策、何等震撼啊!
莊子思想的普世價值,在域外的文學藝術界,同樣產生強烈的反響。
美國作家梭羅在生活的坎坷、意誌的頑強以及個性的堅守方麵,與莊子有其相似之處。他讚同《莊子》中的很多見解,尤其崇尚莊子曠放自得的精神生活,向往、追尋莊子所倡導的清新、空靈、詩意、簡約的生活方式:期望從蛙鼓聲聲、鳥鳴嚶嚶中得到歡愉,在晨曦暮靄、朗月清風裏收獲寧靜,決意通過自己的切身體驗,告誡世人不要為紛繁複雜的俗務所迷惑,以致失去生活的方向和意義。他曾孤身一人跑到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邊,自建了一個小木屋,在周圍隙地種植玉米、豆類、蘿卜和馬鈴薯,自食其力,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總共住了兩年兩個月零兩天。他認為,這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模式。於今,近兩個世紀過去了,這個小木屋以及瓦爾登湖,已經成為融入大自然、疏離社會群體和挑戰物質文明、告別城市喧囂的一種象征。
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對於莊子—用他的話說,“這個生活在黃河邊上,長著一雙杏眼的智者”—由衷地崇拜。“他有幸得到一本當時最好的《莊子》英譯本,讀完之後,竟然進入一種如癡如醉的狀態,並且著文向國人介紹他在《莊子》中的偉大發現:‘如果你們真正了解了莊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一定會吃驚得發抖的!在我看來,我們中的任何人,隻要稍微了解一點莊子那摧毀性批評的巨大力量,他的民族自傲心就會立即消失殆盡的。’”①王爾德還曾說過:“這部完成於兩千年前的中國書,對歐洲人來說,依然早了兩千年。”這說明,作為一種永恒的存在,這位偉大的思想家,不僅超越了地域的空間,也超越了曆史的時間。
德國著名戲劇家布萊希特,成功地借鑒中國戲劇藝術經驗,特別是從莊子那裏汲取了豐富的哲學思想。他像當年許多德國知識分子一樣,懷著極大的興趣,閱讀和研究《莊子》,不僅從中獲得表現主義戲劇的理論支撐,而且激活了創造性思維,開闊了學術視野,從哲學層麵上推進了認知的深度與廣度,從而“由一個歐洲人變成了一個世界性的人”。對於《莊子》這部哲學傑作,他是五體投地地折服,曾說:“這樣的書,在我們這裏再也寫不出來了,因為缺乏這種智慧。人們隻能在自家的作坊裏炮製思想,結果這種思想總也擺脫不了迂腐氣息。”他在《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闌記》、《例外與常規》、《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等多部劇作中,引進了《莊子》的思想蘊涵,通過“古為今用”、“中為西用”的高明手段,使其戲劇作品既增添了藝術情趣,又散發著迷人的哲學魅力,成為西方文藝家中僅見的“曲翻古調填今事,義探新思改舊觀”的一個典範。
而作為癡迷的說夢者,阿根廷的著名作家博爾赫斯,對於莊子更是頂禮膜拜,推崇備至。早在青年時代,他就通過一個英譯本,潛心研索《莊子》,並在作品中屢屢引用。從有關資料中得知,他對《天下》篇中講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無限著迷;“莊周夢蝶”的寓言故事,更使他悠然神往,竟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向他的老師、阿根廷著名作家馬塞多尼奧講解,並把它寫進作品《漆手杖》裏:“我瞅著它,我想起了莊子。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後不知道究竟是人做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人。”他還把《齊物論》中“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爾後知此其大夢也”這一論述,作為小說《圓形廢墟》的主題。在小說《另一個我》中,描述1969年2月的一個上午,在英國劍橋,他遇見了1914年在日內瓦的自己。為了證明二者是同一人,1969年的博氏談了他於1914年在日內瓦的往事,而1914年的博氏卻說,這達不到證明的效果,“如果我夢見了你,你當然會知道我的事情。”1969年的博氏隻好說:“若是今天上午和我們的會麵都是夢境,那麼,我們都得相信自己既是做夢人,同時也是夢中人。也許我們已經清醒,也許我們還在做夢。”他真是把莊子哲理美文的創造性和想象力發揮到了極致。
論者認為,博爾赫斯的文學創作,成為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與後現代文學的分水嶺。早在20世紀30年代,博爾赫斯就寫出了《敘事的藝術與魔幻》的論文;日後,更以其魔幻現實主義的創作實踐,使東西方文學界霑益無窮。可是,他卻謙虛地說:“魔幻文學祖師爺的頭銜輪不到我,兩千多年前夢蝶的莊周也許當之無愧。”
墨西哥的著名詩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帕斯,對於莊子也是殷殷眷注、拳拳服膺。1964年,他與法國姑娘瑪麗·何塞結婚,在贈詩中,他將愛侶與自己共同鑲嵌進莊子的“蝴蝶夢”裏:
一隻蝴蝶在汽車叢中/飛來飛去
瑪麗·何塞對我說
那一定是莊子/正路過紐約
但那隻蝴蝶/不知道是夢見成為莊子的蝴蝶
還是夢見成為蝴蝶的莊子
蝴蝶不會疑惑/它自在飛舞
帕斯曾深情灼灼地說:“我最崇拜的散文家之一,是位中國人—莊子。我的確認為他對我們有用。我推薦所有人都讀讀莊子的書,它與蒙田的著作一樣重要。”在16世紀的文學家、思想家中,很少有人像法國的蒙田那樣受到現代人的普遍尊崇和接受,所以,帕斯把莊子同他相提並論。
實際上,域外研究莊子、崇敬莊子的文人、學者,絕不止於上述幾位,人們還可以隨便地舉出很多。比如,蘇聯時期那位著名的文藝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就曾說過:“不久前,我被一篇中國小說中的語詞震懾住了。一個人夢見一隻蝴蝶,醒來之後他便陷入沉思,不知是他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他。”這裏說的無疑是莊子。在這位文藝批評家看來,那個古老的“蝶夢寓言”,就是一篇精短小說。諾貝爾獎獲得者、日本著名物理學家湯川秀樹也曾多次說過:“我特別喜歡莊子,他的作品充滿了比喻和佯謬,而且,其中最吸引人的,是這些比喻和佯謬揭示出在我麵前的那個充滿幻想的廣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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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的曆史長河中,那些發生在過去的時段,曾經被所謂“相斫書”或“斷爛朝報”所大書特書的人和事,無論其為王朝遞嬗,列國爭鋒,還是禍起蕭牆,沙場喋血,都在終古如斯的時序遷流中,隨著曆史帷幕的落下,統統地收場了,除了一抹斜陽落照,幾塊斷碣殘碑,任何影子也沒有留下,後世之人早已淡忘如遺;可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智者,關於社會、自然、人生,人性、心靈、命運等課題的思考與闡釋,卻仍然像磁石一般,強有力地吸引著千秋萬代的來人。莊子乃其佼佼者。
西方一位哲人說過,偉大人物可以塑造一個時代;而一般的人隻能被時代所塑造。無疑,莊子是偉大的,但他卻既未能、也根本不想通過事功去影響社會、塑造時代;當然也談不上“被時代所塑造”。他,隻是自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我。他從來都不是公眾人物,終其一生都與世俗觀念相忤,更不屑於為著那些身外之物而營謀、奔走;他的最高需求隻是身心自由。《養生主》篇講,一種生活在水澤邊上的野雞,雖然謀食比較艱難,但也不希求被畜養在籠中。那樣,盡管物質生活充盈,但卻失去自由,因此,很沒有意思。原文是:“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旺),不善也。”這可以看作是莊子的自白,或者自畫像。
應該說,他的一生,是過得足夠的輕鬆自在,足夠的自得自足,足夠的從容瀟灑的。
現代著名學者錢賓四先生說過,“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往往有並無事業表現,而其人實是十分重要的”,因為“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是文化傳統中的大人物,他們承前啟後,從文化傳統來講,各有他們不可磨滅的意義和價值”。莊子正是如此。在苦澀的“人間世”,做超越的“逍遙遊”;他在為後世創辟了一條回歸生命本體的路徑,開啟了一扇走出生命“圍城”的門戶之後,便像清風、白雲一般飄然而去,沒有留下一絲身影、一行腳印。
這樣一來,就使我們所籌謀的穿越藐遠、神秘的時空隧道,追尋他那幽渺虛靈的蹤跡,進而直窺靈府的堂奧,充滿了艱巨性和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