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是一個不可錯誤的實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們是餓慣了的,隻認鳩形與鵠麵是人生本來的麵目,永遠忘卻了真健康的顏色與彩澤。標準的低降是一種可恥的墮落;我們隻是踞坐在井底的青蛙。但我們更沒有懷疑的餘地。我們也許揣詳東方的初白,卻不能非議中天的太陽。我們也許見慣了陰霾的天時,不耐這熱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雲霧,暴露地麵的荒蕪,但同時在我們心靈的深處,我們豈不也感覺一個新鮮的影響,催促我們生命的跳動,喚醒潛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見了前峰烽煙的信號,更不躊躇的奮勇向前?隻有接近了這樣超軼的純粹的丈夫,這樣不可錯誤的實在,我們方始相形的自愧我們的口不夠闊大,我們的嗓音不夠響亮,我們的呼吸不夠深長,我們的信仰不夠堅定,我們的理想不夠瑩澈,我們的自由不夠磅礴,我們的語言不夠明白,我們的情感不夠熱烈,我們的努力不夠勇猛,我們的資本不夠充實……
我自信我不是恣濫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經應用濃烈的文字,這是因為我不能自製我濃烈的感想。但我最急切要聲明的是,我們的詩人,雖則常常招受神秘的徽號,在事實上卻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詼諧,最不神秘的生靈。他是最通達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機會追寫他日常的生活與談話。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這麼說),你們還有適之先生的見證,他也說他是最可愛最可親的個人;我們可以相信適之先生絕對沒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無論他怎樣的偉大與深厚,我們的詩人還隻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處要求人道的溫暖與安慰,他尤其要我們中國青年的同情與情愛。他已經為我們盡了責任,我們不應,更不忍辜負他的期望。同學們,愛你的愛,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十二日在真光講
守舊與“玩”舊
一
走路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跟前麵人走,信任他是認識路的;一個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認識路的。謹慎的人往往太不信任他自己;有膽量的人往往過分信任他自己。為便利計,我們不妨把第一種辦法叫作古典派或舊派,第二種辦法叫作浪漫派或新派。在文學上,在藝術上,在一般思想上,在一般做人的態度上,我們都可以看出這樣一個分別。這兩種辦法的本身,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好壞,這隻是個先天性情上或後天嗜好上一個區別;你也許誇他自己尋路的有勇氣,但同時有人罵他狂妄;你也許罵跟在人家背後的人寒傖,但同時就有人誇他穩健。應得留神的就隻一點:就隻那個“信”字是少不得的,古典派或舊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領他路的那個人是對的,浪漫派或新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他自己是對的。沒有這點子原始的信心,不論你跟人走,或是你自己領自己,走出道理來的機會就不見得多,因為你隨時有叫你心裏的懷疑打斷興會的可能;並且即使你走著了也不算希奇,因為那是碰巧,與打中白鴿票的差不多。
二
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直下來的幾根大柱子的,我們叫作舊派。這手勢本身並不怎樣的可笑,但我們卻盼望他自己確鑿的信得過那幾條柱子是不會倒的。並且我們不妨進一步假定上代傳下來的確有幾根靠得住的柱子,隨你叫它綱,叫它常,禮或是教,愛什麼就什麼,但同時因為在事實上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幾根真靠得住的柱子的中間就夾著了加倍加倍的幻柱子,不生根的,靠不住的,假的,你要是抱錯了柱子,把假的認作真的,結果你就不免伊索寓言裏那條笨狗的命運:他把肉骨頭在水裏的影子認是真的,差一點叫水淹了它的狗命。但就是那狗,雖則笨,雖則可笑,至少還有它誠實的德性:它的確相信那河裏的骨頭影子是一條真骨頭。假如,譬方說,伊索那條狗曾經受過現代文明教育,那就是說學會了騙人上當。明知道水裏的不是真骨頭,卻偏偏裝出正經而且大量的樣子,示意與他一同站在橋上的狗朋友們,他們碰巧是不受教育的,因此容易上人當,叫他們跳下水去吃肉骨頭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邊看趣劇作樂,那時我們對它的舉動能否拍掌,對它的態度與存心能否容許?
三
寓言是給有想象力並且有天生幽默的人們看的,它內中的比喻是“不傷道”的;在寓言與童話裏——我們竟不妨加一句在事實上——就有許多畜生比普通人們——如其我們沒有一個時候忘得了人是宇宙的中心與一切標準——更有道德,更誠實,更有義氣,更有趣味,更像人!
四
上麵說完了原則,使用了比方,現在要應用了。在應用之先,我得介紹我說這番話的緣由。“孤桐”在他的《再疏解義》——《甲寅周刊》第十七期——裏有下麵幾節文章——
……凡一社會能同維秩序,各長養子孫,利害不同,而遊刃有餘,賢不肖渾殽而無過不及之大差,雍容演化,即於繁祉,共遊一藩,不為天下裂,必有共同信念以為之基,基立而構興,則相與飲食焉,男女焉,教化焉,事為焉,途雖萬殊,要歸於一者也。茲信念者,亦期於有而已,固不必持絕對之念,本邏輯之律,以繩其為善為惡,或衷於理與否也。……(圈是原有的也是我要特加的——摩。)
……此誠世道之大憂,而深識懷仁之士所難熟視無睹者也。篤而論之,如耶教者,其罅陋焉得言無;然天下之大,大抵上智少而中材多,宇宙之謎,既未可以盡明,因葆其不可明者,養人敬畏之心,取使彝倫之敘,乃為憂世者意念之所必至,故神道設教,聖人不得已而為之,故不容於其義理,詳加論議也。
……過此以往,稍稍還醇返璞,乃情勢之所必然;此為群化消長之常,甲無所謂退化,乙亦無所謂退化,與愚曩舉釋義,蓋有合焉。夫吾國亦苦社會共同信念之搖落也甚矣,舊者悉毀而新者未生,後生徒恃己意所能判斷者,自立準裁,大道之憂,孰甚於是,愚為此懼。論人懷己,趣申本義,昧時之譏,所不敢辭。
五
孤桐這次論的是美國田芮西州新近宣傳的那件大案;與他的“義有合”的是判決那案件的法官們所代表的態度,就是特舉的說,不承認我們人的祖宗與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為《聖經》上不是這麼說,並且這是最汙辱人類尊嚴的一種邪說。關於孤桐先生論這件事的批評,我這裏暫且不管,雖則我盼望有人管,因為他那文裏敘述兼論斷的一段話並不給我們對於任何一造有真切了解的印象。我現在要管的是孤桐在這篇文章裏泄露給我們他自己思想的基本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