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台上,連站上的飯館裏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的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汽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凶,可是晦澀而且陰沉,看著他們的麵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裏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得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製力的腦府支配的人的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黃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裏,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lrkutsk車停一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隻是幾隻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歔歔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裏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麵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裏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裏,一隻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裏過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異景。森林是這裏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幹的:不問是鬆,是白楊是青鬆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仿佛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鬆樹林也多茂盛的:幹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鬆,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崛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纖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鬆,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鬆——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色彩融和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裏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情調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裏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頓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選自《自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