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情形,就按最先進幾國說,至多也不過一百年來的事,然而成績已有如此的可觀。再過了兩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對女子表示性的傲慢。將來的女子自會有她們的莎士比亞,倍根,亞裏士多德,羅素,正如她們在帝王中有過衣裏沙白,武則天,在詩人中有過白朗寧,羅刹蒂,在小說家中有過奧斯丁與白龍德姊妹。我們雖則不敢預言女性竟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們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後女性對文化的貢獻比現在總可以超過無量倍數,倒男子要擔心他的權威有動搖的危險的一天。

但這當然是說得很遠的話。按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國的,我們一方麵固然感到女子在學問事業日漸進步的興奮與快慰,但同時我們也深刻的感覺到種種阻礙的勢力還是很活躍的在著。我們在東方幾乎事事是落後的,尤其是女子,因為曆史長,所以習慣深,習慣深所以解放更覺費力。不說別的,中國女子先就忍就了幾千年身體方麵絕無理性可說的束縛,所以人家的解放是從思想作起點,我們先得從身體解放起。我們的腳還是昨天放開的,我們的胸還是正在開放中。事實上固然這一代的青年已經不至感受身體方麵的束縛,但不幸長時期的壓迫或束縛是要影響到血液與神經的組織的本體的。即如說腳,你們現有的固然是極秀美的天足,但你們的血液與纖微中難免還留有幾十代纏足的鬼影。又如你們的胸部雖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輕姑娘們還不免感到這解放是一種可羞的不便。所以單說身體,恐怕也得至少到你們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實現解放,恢複自然生長的愉快與美。身體方麵已然如此,別的更不用說了。再說一個女子當然還不免做妻做母,單就生產一件事說,男性就可以無忌憚的對女性說“這你總逃不了,總不能叫我來代你吧!”事實上的確有無數本來在學問或事業上已經走上路的女子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臨了隻能自願或不自願的犧牲光榮的成就的希望。這層的阻礙說要能完全去除當然是不可能,但按現今種種的發明與社會組織與製度逐漸趨向合理的情形看,我們很可以設想這天然阻礙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節育的方法,比如說,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願,如此一個女子很容易在她幾十年的生活中勻出幾個短期間來盡她對人類的責任。還有將來家庭的組織也一定與現在的不同,趨勢是在去除種種不必要精力的消耗(如同美國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擔負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樣可以進行各人的事業)。所以問題倒不在這方麵。成問題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與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遠了。我來舉一個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傳裏說她初次生產時的心理,我覺得她說得非常的真。在初懷孕時她覺得處處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藝術——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覺得這生產的犧牲是太無謂了。尤其是在生產時感到極度的痛苦時(她的是難產)她是恨極了上帝叫女人擔負這慘毒的義務;她差一點死了。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護把一個稀小的噴香的小東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時,她的快樂,她的感激,她的興奮,她的母愛的激發,她說,簡直是不可名狀。在那時間她覺得生命的神奇與意義——這無上的創造——是絕對蓋倒一切的,這一相比她原來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藝術頓時顯得又小又淺,幾乎是無所謂的了。在那時間把性的意識完全蓋沒了後天的藝術家的意識。上帝得了勝了!這,我說,才真是成問題,倒不在事實上三兩個月的身體的不便。這根蒂深而力道強的母性當然是人生的神秘與美的一個重要成分,但它多少總不免阻礙女子個人事業的進展。

所以按理論說男女的機會是實在不易說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個樣,你有什麼辦法?但我們也隻能說到此,因為在一個女子,母性的人格,母性的實現,按理是不應得與她個人的人格,個性的實現相衝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會組織裏,一個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顧別的,她盡可以同時兼顧兩種以上的資格,正如一個男子的父性並不妨害他的個性。就說D,她不能不說是一個母性特強(因為情感富強)的一個女子,但她事實上並不曾為戀愛與生育而至放棄她的藝術的追求。她一樣完成了她的藝術。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當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較不重要的。

我們國內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認的長成,從數千年來有形與無形的束縛與壓迫中漸次透出性靈與身體的美與力,像一枝在籜裹中透露著的新筍。有形的阻礙,雖則多,雖則強有力,還是比較容易克除的,無形的阻礙,心理上,意識與潛意識的阻礙,倒反須要更長時間與努力方有解脫的可能。分析的說,現社會的種種都還是不適宜於我們新女子的長成的。我再說一個例。比如演戲。你認識戲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賦。那為你自己,為社會,你就得上舞台演戲去不是?這時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積極的或許你家庭的守舊與固執。消極的或許你覓不到相當的同誌與機會。這些就算都讓你過去,你現在到了另一個難關。有一個戲非你充不可,比如說,那碰巧是個壞人,那是說按人事上習慣的評判,在表現藝術上是沒有這種區分的,藝術須要你做,但你開始躊躇了。說一個實例,新近南國社演的沙樂美,那不是一個貞女,也不是一個節婦。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門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擔任主角。她隻知道她當前表現的責任。事實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難而登台演那戲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熱慕的叫著“約翰我要親你的嘴”,她瞥見她的母親坐在池子裏前排瞪著怒眼望著她,她頓時萎了,原來有熱有力的聲音與詩句幾於囁嚅的勉強說過了算完事。她覺得她再也鼓不住她為藝術的一往的勇氣,在她母親怒目的一視中,藝術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門世家事事依傍著愛母的小姐——藝術失敗了!習慣勝利了!

所以我說這類無形的阻礙力量有時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說的無非是現成的一個例。在今日一個女子向前走一個步都得有極大的決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難說還向後退——根性,習慣,環境的勢力,種種都牽掣著你,阻擱著你。但你們各個人的成或敗於未來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實現都有關連。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個阻礙,你就多幫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產生。簡單說,新女子與舊女子的不同是一個程度,不定是種類的不同。要做一個新女子,做一個藝術家或事業家,要充分發展你的天賦,實現你的個性,你並沒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兒,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兒女的好母親——這並不一定相衝突的(我說不一定因為在這發軔時期難免有各種犧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來下決斷)。分別是在舊觀念是要求你做一個扁人,紙剪似的沒有厚度沒有血脈流通的活性;新觀念是要你做一個真的活人,有血有氣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這有完全性要緊——的一個個人。這分別是夠大的,雖則話聽來不出奇。舊觀念叫你準備做妻做母,新觀念並不不叫你準備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準備做人,做你自己。從這個觀點出發,別的事情當然都換了透視。我看古代留傳下來的女作家有一個有趣味的現象。她們多半會寫詩,這是說拿她們的心思寫成可誦的文句。按傳說至少,一個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種防身作用,比如現在上海有錢人穿的鐵馬甲,從《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苤莒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衛》共薑“柏舟詩”,《陳風》“墓門”,陶嬰“黃鵠歌”,宋韓憑妻“南山有烏”句乃至羅敷女“陌上桑”都是全憑編了幾句詩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淩的。還有卓文君寫了白頭吟司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蘇若蘭製了回文詩扶風竇滔也就送掉他的寵妾。唐朝有幾個宮妃在紅葉上題了詩從禦溝裏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入深宮裏,無由得見春。題詩花葉上,寄與接流人。”)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來文學之於古代婦女多少都是於她們婚姻問題發生密切關係的。這本來是,有人或許說,就現在女子念書的還不是都為寫情書的準備,許多人家把女孩送進學校的意思還不無非是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場上的賣價?這類情形當然應得書篇似的翻閱過去,如其我們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這態度與目標的轉變是重要的。舊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新女子的求學問應分是一種發見個性必要的過程。舊女子的寫詩詞多少是抒寫她們私人遭際與偶爾的情感;新女子的誌向應分是與男子共同繼承並且繼續生產人類全部的文化產業。舊女子的字業是承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大條件而後紅著臉做的事情,因而繡餘炊餘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誌願是要為報複那一句促狹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給男性一個不容否認的反證。舊女子有才學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當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一類的豔思——嫁一個風流跌宕一如趙明誠公子的夫婿(賴有閨房如學舍,一編橫放兩人看),過一些風流而兼風雅的日子;新女子——我們當然不能不許她私下期望一個風流的有情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但我們卻同時期望她雖則身體與心腸的溫柔都給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卻得貢獻給社會與人類。

十二月十五日

選自《新月》第二卷第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