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弁言(1 / 3)

巴黎的鱗爪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嚐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隻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隻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裏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裏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裏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裏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裏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誌,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嚐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裏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麵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隻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期的發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麼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正不是?少年老成——什麼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願,他們是到了年紀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隻是個機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裏麵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旋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去?那就是你發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著酸的時候,是你嚐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裏的潛流更猛,旋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去的機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旋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隻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旋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在岸上時認清楚多了。

一 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裏轉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掬在手裏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後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裏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裏,這屋內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隻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鬋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幾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爾到紅塵裏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落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歎息,在在都激發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麵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願交友”的一個拒絕,隻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隻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麼可能的機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然又是一回事;但隻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裏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可是回話來了——她就走了,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願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鬱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有她那眼內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並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上,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裏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願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製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隻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裏亮著!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複了不少,我還怕什麼音樂?

我們倆重進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淩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麵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代描寫東方的文學;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比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麼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的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婚,但她一點也不追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長成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麼他就給我什麼。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隻是悲慘的餘生再不留當時的豐韻——製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哪裏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麼主意,在兩個月內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婚的生活,我也不應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裏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複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麼機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裏,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麼動機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製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鬱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在他方麵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後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