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號裏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裏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蝟,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裏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麵,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
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裏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裏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麵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裏,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裏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裏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麵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裏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裏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麵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複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麵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製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裏有金子,可是在哪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裏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麵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裏麵,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裏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麵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裏站著,在路上走著,隻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裏錯不了一次;每回發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
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裏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托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麵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隻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裏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裏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裏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麵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醜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定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裏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裏去,那是我常遊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豔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鬆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願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橘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裏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豔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