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牢獄裏的囚犯,鐐銬壓住的,鐵欄錮住的,難得有一絲雪亮暖和的陽光照上我們黝黑的臉麵,難得有喜雀過路的歡聲清醒我們昏沉的頭腦。“重濁”,羅蘭開始他的《貝德花芬傳》:

重濁是我們周圍的空氣。這世界是叫一種凝厚的汙濁的穢息給悶住了……一種卑瑣的物質壓在我們的心裏,壓在我們的頭上,叫所有民族與個人失卻了自由工作的機會。我們會讓掐住了轉不過氣來。來,讓我們打開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氣進來,好叫我們呼吸古英雄們的呼吸。

打破我執的偏見來認識精神的統一;打破國界的偏見來認識人道的統一。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解脫怨毒的束縛來實現思想的自由;反抗時代的壓迫來恢複性靈的尊嚴。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人生原是與苦俱來的;我們來做人的名分不是咒詛人生因為它給我們苦痛,我們正應在苦痛中學習,修養,覺悟,在苦痛中發現我們內蘊的寶藏,在苦痛中領會人生的真際。英雄,羅蘭最崇拜如密仡朗其羅與貝德花芬一類人道的英雄,不是別的,隻是偉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藝術家,誰不曾在苦痛中實現生命,實現藝術,實現宗教,實現一切的奧義?自己是個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給世上所有的受苦者;在他這受苦,這耐苦,是一種偉大,比事業的偉大更深沉的偉大。他要尋求的是地麵上感悲哀感孤獨的靈魂。“人生是艱難的。誰不甘願承受庸俗,他這輩子就是不斷的奮鬥。並且這往往是苦痛的奮鬥,沒有光彩沒有幸福,獨自在孤單與沉默中掙紮。窮困壓著你,家累累著你,無意味的沉悶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沒有歡欣,沒有希冀,沒有同伴,你在這黑暗的道上甚至連一個在不幸中伸手給你的骨肉的機會都沒有。”這受苦的概念便是羅蘭人生哲學的起點,在這上麵他求築起一座強固的人道的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傳記裏他用力傳述先賢的苦難生涯,使我們憬悟至少在我們的苦痛裏,我們不是孤獨的,在我們切己的苦痛裏隱藏著人道的消息與線索。“不快活的朋友們,不要過分的自傷,因為最偉大的人們也曾分嚐你們的苦味。我們正應得跟著他們的努奮自勉。假如我們覺得軟弱,讓我們靠著他們喘息。他們有安慰給我們。從他們的精神裏放射著精力與仁慈。即使我們不研究他們的作品,即使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單從他們麵上的光彩,單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事實裏,我們應得感悟到生命最偉大,最生產——甚至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受苦痛的時候。”

我們不知道羅曼羅蘭先生想象中的新中國是怎樣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示意要聽他的思想在新中國的回響。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國像我們自己知道它一樣,他一定感覺與我們更密切的同情,更貼近的關係,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給我們握著——因為你們知道,我也知道,什麼是新中國隻是新發見的深沉的悲哀與苦痛深深的盤伏在人生的底裏!這也許是我個人新中國的解釋;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再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經沒有時候與地位敘述羅蘭的生平與著述;我隻能匆匆的略說梗概。他是一個音樂的天才,在幼年音樂便是他的生命。他媽教他琴,在諧音的波動中他的童心便發見了不可言喻的快樂。莫察德與貝德花芬是他最早發見的英雄。所以在法國經受普魯士戰爭愛國主義最高激的時候,這位年輕的聖人正在“敵人”的作品中嚐味最高的藝術。他的自傳裏寫著:“我們家裏有好多舊的德國音樂書。德國?我懂得那個字的意義?在我們這一帶我相信德國人從沒有人見過的。我翻著那一堆舊書,爬在琴上拚出一個個的音符。這些流動的樂音,諧調的細流,灌溉著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進去。莫察德與貝德花芬的快樂與苦痛,想望的幻夢,漸漸的變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們,它們是我。要沒有它們我怎過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時生病危殆的時候,莫察德的一個調子就像愛人似的貼近我的枕衾看著我。長大的時候,每回逢著懷疑與懊喪,貝德花芬的音樂又在我的心裏撥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樂中洗淨我的煩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