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改良芻議(1 / 3)

文學改良芻議

今之談文學改良者眾矣,記者末學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來頗於此事再

四研思,輔以友朋辯論,其結果所得,頗不無討論之價值。因綜括所懷見解,

列為八事,分別言之,以與當世之留意文學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須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須講求文法。四曰,不作

無病之呻吟。五曰,務去爛調套語。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講對仗。八曰,

不避俗字俗語。

一曰須言之有物

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於言之無物。今人徒知“言之無文,行之不遠”;

而不知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

吾所謂“物”,約有二事:

(一)情感《詩》序曰:“情動於中而形諸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

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謂情感也。

情感者,文學之靈魂。文學而無情感,如人之無魂,木偶而已,行屍走肉而已。(今人所謂“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二)思想吾所謂“思想”,蓋兼見地、識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賴文學而傳,而文學以有思想而益貴;思想亦以有文學的價值而益貴也:此

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夐絕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則雖麵目姣好,雖能笑啼感覺,亦何足取哉?文學亦猶是耳。

文學無此二物,便如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雖有穠麗富厚之外觀,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於聲調字句之間,既無高遠之思想,又無真摯之情感,文學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勝之害,所謂言之無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質救之。質者何?情與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荀卿之騷賦,又一時期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為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 (永)、辛、薑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曆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滸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三都》《兩京》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仿古人”之說。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見《國會開幕詞》,有雲:“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幾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雲乎哉!昨見

陳伯嚴先生一詩雲:

濤園抄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歎。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誌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

三曰須講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曰“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誌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願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誌尼(Mazzini) ①,而不願其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其不能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而徒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務去爛調套語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爛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