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之死
世俗流傳太白以捉月騎鯨而終,本屬荒誕。
此詩所述亦憑臆造,無非欲借以描畫詩人的人格
罷了。讀者不要當作曆史看就對了。
“我本楚狂人,
鳳歌笑孔丘。” ——李白
一對龍燭已燒得隻剩光杆兩枝,卻又借回已流出的濃淚的餘脂,牽延著欲斷不斷的彌留的殘火,在夜的喘息裏無效地抖擻振作。杯盤狼藉在案上,酒壇睡倒在地下,醉客散了,如同散陣投巢的烏鴉;隻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蓮(全身的骨架如同脫了榫的一般)還歪倒倒的在花園的椅上堆著,口裏喃喃地,不知到底說些什麼。
聲音聽不見了,嘴唇還喋著不止;忽地那絡著密密紅絲網的眼珠子,(他自身也便像一個微小的醉漢)對著那怯懦的燭焰瞪了半天:仿佛一隻餓師,發見了一個小獸,一聲不響,兩眼睜睜地望他盡瞅;然後輕輕地緩緩地舉起前腳,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撲著——像這樣,桌上兩對角擺著的燭架,都被這個醉漢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這可惡的作怪,”他從咬緊的齒縫裏泌出聲音來,“礙著我的月兒不能露麵哪!月兒啊!你如今應該從出來了罷!哈哈!我已經替你除了障礙,驕傲的月兒,你怎麼還不出來?你是瞧不起我嗎?啊,不錯!你是天上廣寒宮裏的仙娥,我呢?不過那戲弄黃土的女媧散到六合裏來的一顆塵沙!①啊!不是!誰不知我是太白之精?我母親沒有在夢裏會過長庚?②月兒,我們星月原是同族的,我說我們本來是很麵熟呢!”在說話時,他沒留心那黑樹梢頭漸漸有一層薄光將天幕烘透,幾朵鉛灰雲彩一層層都被烘黃, 忽地有一個琥珀盤輕輕浮上,(卻又像沒動似的)他越浮得高,越縮越下;顏色越褪淡了,直到
①“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如沙塵。”——《上雲樂》
②“驚薑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草堂集序》
後來,竟變成銀子樣的白的亮——
於是全世界都浴著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來,
悄悄爬到人腳下偎著,總躲不開——
像個小獅子狗兒睡醒了搖搖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著。
詩人自身的影子,細長得可怕的一條,
竟拖到五步外的欄杆上坐起來了。
從葉縫裏篩過來的銀光跳蕩,
齧著環子的獸麵蠢似一朵縮菌,
也鼓著嘴兒笑了,但總笑不出聲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複又反射
那閑灼的光芒,又好像日下的盔甲。
這段時間中,他通身的知覺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幾乎也要停駐;
兩眼隻是對著碧空懸著的玉盤,
對著他盡看,看了又看,總看不倦。
“啊!美呀!”他歎道,“清寥的美!瑩澈的美!
宇宙為你而存嗎?你為宇宙而在?
哎呀!怎麼總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兒呀月兒!難道我不應該愛你?
難道我們永遠便是這樣隔著?
月兒,你又總愛涎著臉皮跟著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來,
卻總攀你不到。唉!這樣狠又這樣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樣地殘忍!
我要白日照我這至誠的丹心,
猙獰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幾次朝拜帝座,①額撞裂了,嗓叫破了,閶闔還不開。吾愛啊!帝旁擎著雉扇的吾愛!你可能問帝,我究犯了那條天律?把我謫了下來,還不召我回去?②帝啊!帝啊!我這罪過將永不能贖?帝呀!我將無期地囚在這痛苦之窟?”又圓又大的熱淚滾向膨脹的胸前,卻有水銀一般地沉重與燦爛;又像是剛同黑雲碰碎了的明月濺下來點點的殘屑,眩目的殘屑。
“帝啊!既遣我來,就莫生他們!”他又講,“他們,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無心作我的詩,誰想著罵人呢?他們小人總要忍心地吹毛求疵,說那是譏誚伊的。哈哈!這真是笑話!他是個什麼人?他是個將軍嗎?將軍不見得就不該替我脫靴子。唉!但是我為什麼要作那樣好的詩?這豈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③哪裏?我哪裏配得上談詩?不配,不配;謝玄暉才是千古的大詩人呢!——那吟‘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的謝將軍,詩既作的那麼好——真好!— —
①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氣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攜謝朓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雲仙雜記》
②賀知章稱白為“謫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