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從今那有珠簾半卷的高樓,鎮日裏睡鴨焚香,龍頭瀉酒,自然歌穩了太平,舞清了宇宙?從今那有石壇丹灶的道院,一樹的碧陰,滿庭的紅日,——童子煎茶,燒著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樹寒梅,萬竿斜竹,窗裏的幽人撫著焦桐獨奏?再那有荷鋤的農夫踏著夕陽,歌聲響在山前,人影沒入山後?又那有柳蔭下係著的漁舟,和細雨斜風催不回去的漁叟?

哦,從今隻有暗無天日的絕壑,裝滿了麼小微茫的生命,像黑蟻一般的,東西馳騁,——從今隻有半死的囚奴,鵠麵鳩形,抱著金子從礦坑裏爬上來,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

從今隻有數不清的煙突,仿佛昂頭的毒蟒在天邊等候,又像是無數驚恐的惡魔,伸起了巨手千隻,向天求救;從今瞥著萬隻眼睛的街市上,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

啊!你們誇道未來的中華,就誇道萬裏的秦嶺蜀山,剖開腹髒,瀉著黃金,瀉著寶鑽;誇道我們鐵路絡繹的版圖,就像是網脈式的楮葉一片,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間。

又誇道麕載歸來的戰艦商輪,載著金的,銀的,形形色色的貨幣,鐫著英皇喬治,美總統林肯,各國元首的肖像,各國的國名;誇道西歐的海獅,北美的蒼隼,俯道鍛翮,都在上國之前請命。

你們誇道東方的日耳曼,你們誇道又一個黃種的英倫,——哈哈!誇道四千年文明神聖,俛首帖耳的墮入狗黨狐群!啊!新的中華嗎?假的中華喲!同胞啊!你們才是自欺欺人!

哦,鴻荒的遠祖——神農,黃帝!哦,先秦的聖哲——老聃,宣尼!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

哦,二十四史裏一切的英靈!起來呀,起來呀,請都興起,——

請鑒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質證,請來看看這明日的中華——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屍,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

神靈的祖宗啊!事到如今,我當怨你們築起這各種城寨,把城內文化的種子關起了,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早些將禮義的花兒開遍四鄰,如今反教野蠻的荊棘侵進城來。

我又不懂這造物之主的用心,為何那裏攤著荒絕的戈壁,這裏架起一道橫天的蔥嶺,那裏又停著浩蕩的海洋,中間藏著一座蓬萊仙境,四周圍又堆伏著魍魎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隻你那容積,才容得下我這些澎湃的悲思。最宏偉,最沉雄的哀哭者喲!請和著我放聲號咷地哭泣!哭著那不可思議的命運,哭著那亙古不滅的天理—— 哭著宇宙之間必老的青春,哭著有史以來必散的盛筵,哭著我們中華的莊嚴燦爛,也將永遠永遠地煙消雲散。哭啊!最宏偉,最沉雄的太平洋!我們的哀痛幾時方能哭完?

啊!在麥壟中悲歌的帝子!春水流愁,眼淚洗麵的降君!曆代最傷心的孤臣節士!古來最善哭的勝國遺民!不用悲傷了,不用悲傷了,你們的喪失究竟輕微得很。

你們的悲哀算得了些什麼?我的悲哀是你們的悲哀之總和。啊!不料中華最末次的滅亡,黃帝子孫最澈底的墮落,畢竟要實現於此日今時,畢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經過,

哦,好肅殺,好尖峭的冰風啊!走到末路的太陽,你竟這般沮喪!我們中華的名字鐫在你身上;太陽,你將被這冰風吹得冰化,中華的名字也將冰得同你一樣?看啊!猖獗的冰風!狼狽的太陽!

哦,你一隻大雕,你從那裏來的?你在這鉛鐵的天空裏盤飛;這八達嶺也要被你占了去,

築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類?

聖德的鳳凰啊!你如何不來,

竟讓這神州成了惡鳥的世界?

雹雪重載的凍雲來自天涯,

推揎著,摩擦著,在九霄爭路

好像一群激戰的天狼互相鏖殺

哦,凍雲漲了,滾落在居庸關下,

蒼白的凍雲之海彌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啊!你竟陸沉了嗎?

長城啊!讓我把你也來撞倒,

你我都是贅疣,有些什麼難舍?

哦,悲壯的角聲,送葬的角聲,——

畫角啊!不要哀傷,也不要詛罵!

我來自虛無,還向虛無歸去,

這墮落的假中華不是我的家!

本詩原載於1925年7月15目《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