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舞
一場原始的羅曼司
假想我們是在參加著澳洲風行的一種科羅潑利(Corro-Borry)舞。
灌木林中一塊清理過的地麵上,中間燒著野火,在滿月的清輝下吐著熊熊的赤焰。現在舞人們還隱身在黑暗的叢林中從事化裝。野火的那邊,聚集著一群充當樂隊的婦女。忽然林中發出一種坼裂聲,緊跟著一陣沙沙的磨擦聲— —舞人們上場了。闖入火光圈裏來的是三十個男子,一個個臉上塗著白堊,兩眼描著圈環,身上和四肢畫著些長的條紋。此外,腳踝上還係著成束的樹葉,腰間圍著獸皮裙。這時那些婦女已經麵對麵排成一個馬蹄形。她們完全是裸著的。每人在兩膝間繃著一塊整齊的
兒鼠皮。舞師呢,他站在女人們和野火之間,穿的是通常的兒皮圍裙,兩手各執一棒。觀眾或立或坐的圍成一個圓圈。
舞師把舞人們巡視過一遭之後,就回身走向那些婦女們。突然他的棒子一拍,舞人們就閃電般的排成一行,走上前來。他再視察一番,停了停等行列完全就緒了,就發出信號來,跟著他的木棒的拍子,舞人們的腳步移動了,婦女們也敲著
兒皮唱起歌來。這樣,一場科羅潑利便開始了。
拍子愈打愈緊,舞人的動作也愈敏捷,愈活潑,時時扭動全身,縱得很高,最後一齊發出一種尖銳的叫聲,突然隱入灌木林中去了。場上空了一會兒。等舞師重新發出信號,舞人們又再度出現了。這次除舞隊排成弧形外,一切和從前一樣。婦女們出來時,一麵打著拍子,一麵更大聲地唱,唱到幾乎嗓子都要
裂了,於是聲音又低下來,低到幾乎聽不見聲音。歌舞的尾聲和第一折相仿佛。
第三、四、五折又大同小異地表演過了。但有一次舞隊是分成四行的,第一行
退到一邊,讓後麵幾行向前邁進,到達婦人們麵前,變作一個由身體四肢交鎖
成的不可解的結,可是各人手中的棒子依然在飛舞著。你直害怕他們會打破彼
此的頭。但是你放心,他們的動作無一不遵守著嚴格的規律,決不會出什麼岔
子的。這時情緒真緊張到極點,舞人們在自己的噪呼聲中,不要命的頓著腳跳
躍,婦女們也發狂似的打著拍子引吭高歌。響應著他們的熱狂的,是那高燭雲
空的火光,急雨點似的劈拍的噴射著火光。最後舞師兩臂高舉,一陣震耳的掌聲,
舞人們退場了,婦女和觀眾也都一哄而散,拋下一片清冷的月光,照著野火的
餘燼漸漸熄滅了。
這就是一場澳洲的科羅潑利舞,但也可以代表各地域各時代任何性質的原始舞,因為它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下列這四點:(一)以綜合性的形態動員生命,(二)以律動性的本質表現生命,(三)以實用性的意義強調生命,和(四)以社會性的功能保障生命。
綜合性的形態
舞是生命情調最直接,最實質,最強烈,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生命的機能是動,而舞便是節奏的動,或更準確點,有節奏的移易地點的動,所以它直是生命機能的表演。但隻有在原始舞裏才看得出舞的真麵目,因為它是真正全體生命機能的總動員,它是一切藝術中最大綜合性的藝術。它包有樂與詩歌,那是不用說的。它還有造型藝術,舞人的身體是活動的雕刻,身上的文飾是圖案,這也都顯而易見。所當注意的是,畫家所想盡方法而不能圓滿解決的光的效果,這裏借野火的照明,卻輕輕的抓住了。而野火不但給了舞光,還給了它熱,這觸覺的刺激更超出了任何其它藝術部門的性能。最後,原始人在舞的藝術中最奇特的創造,是那月夜叢林的背景對於舞場的一種鏡框作用。由於框外的靜與暗,和框內的動與明,發生著對照作用,使框內一團聲音光色的活動情緒更為集中,效果更為強烈,藉以刺激他們自己對於時間(動靜)和空間(明暗)的警覺性,也便加強了自己生命的實在性。原始舞看來簡單,唯其簡單,所以能包含無限的複雜。
律動性的本質
上文說舞是節奏的動,實則節奏與動,並非二事。世間決沒有動而不成節奏的,如果沒有節奏,我們便無從判明那是動。通常所謂“節奏”是一種節度整齊的動,節度不整齊的,我們隻稱之為“動”,或亂動,因此動與節奏的差別,實際隻是動時節奏性強弱的程度上的差別。而並非兩種性質根本不同的東西。上文已說過,生命的機能是動,而舞是有節奏的移易地點的動,所以也就是生命機能的表演。現在我們更可以明白,所謂表演與非表演,其間也隻有程度的差別而已。一方麵生命情緒的過度緊張,過度興奮,以至成為一種壓迫,我們需要一種更強烈,更集中的動,來宣泄它,和緩它。一方麵緊張與興奮的情緒,是一種壓迫,也是一種愉快,所以我們也需要在更強烈,更集中的動中來享受它。常常有人講,節奏的作用是在減少動的疲乏。誠然。但須知那減少疲乏的動機,是積極而非消極的,而節奏的作用是調整而非限製。因為由緊張的情緒發出的動是快樂,是可珍惜的,所以要用節奏來調整它,使它延長,而不致在亂動中輕輕浪費掉。甚至這看法還是文明人的主觀,態度還不夠積極。節奏是為減輕疲乏的嗎?如果疲乏是討厭的,要不得的,不如幹脆放棄它。放棄疲乏並不是難事,在那月夜,如果怕疲乏,躺在草地上對月亮發愣,不就完了嗎?如果原始人真怕疲乏,就幹脆沒有舞那一套,因為無論怎樣加以調整,最後疲乏總歸是要來到的,不,他們的目的是在追求疲乏,而舞(節奏的動)是達到那目的最好的通路。一位著者形容新南威爾斯土人的舞說:“……鼓聲漸漸緊了,動作也漸漸快了,直至達到一種如閃電的速度。有時全體一跳跳到半空,當他們腳尖再觸到地麵時,那分開著的兩腿上的肉腓,顫動得直使那白堊的條紋,看去好象蠕動的長蛇,同時一陣強烈的嘶 ~~聲充滿空中(那是他們的喘息聲)。”非洲布須曼人的摩科馬舞(Mokoma)更是我們不能想象的。“舞者跳到十分疲勞,渾身淌著大汗,口裏還發出千萬種叫聲,身體做著各種困難的動作,以至一個一個的,跌倒在地上,浴在源源而出的鼻血泊中。因此他們便叫這種舞作摩科馬,意即血的舞。”總之,原始舞是一種劇烈的,緊張的,疲勞性的動,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體會到最高限度的生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