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十四章 落日(四)(1 / 3)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誰能極之?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明明闇闇,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天問》·屈原

“跟我追。”

李靖隻說了三個字,狠意卻令人心寒。

“風雲盟”三個字,根本就是李靖的死穴,他從來沒有畏懼過咄苾,畏懼過戰場,但是那些人不同,那些人的準則與他們不同——他和咄苾,隻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屠夫罷了,誰也不能比誰高到哪裏去,但是在江湖那個地方,卻有著另外一種衡量的準則,或許那種準則未必就威脅得到他,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但是那種準則存在的本身就讓他不舒服。

那天,在戰場上,他竟然聽到了“風雲盟”三個字。

即使眼中釘肉中刺可以忍耐,心底的刺也是不能不拔去的。

那個一心要成全咄苾的老人,竟然是昔年琴劍風流的冰風使敖楚狂,而他也是曾經在太原目睹過敖楚狂一場往事的——那兩個男人,都該快快活活地與心上人團聚了吧?

自從咄苾死後,李靖總是時不時地想起他那句話——我不曾擁有這片草原,不曾擁有這場戰爭,甚至也不曾擁有這個王位……但是我有朵爾丹娜,我有我的族人,我有家,我很快就可以和她們在一起了,你呢?李靖,你也快七十了,你一輩子都有什麼?

他開始憤怒,不平,想要對麵質問咄苾——你怎麼能這麼問我?我有天下第一美人做夫人,出將入相,位極人臣,我有文韜武略,有子孫滿堂,而此一役之後,更是建下了不世奇功……

但是,咄苾居然死了,死得那麼坦蕩那麼欣慰,似乎死在自己手裏是一件齷齪可恥的事情一樣。他再也沒有機會反駁他了,雖然他是那麼想要大聲地論辯一番……

是不是人老了?才會急著抓住些什麼,證明自己來過這個世界?

李靖一驚,明明在行軍途中,如何可以胡思亂想這些?

他帶了三千精兵,一路追著黑衣人和雁青,一路南下。那黑衣人馬快,騎術也極其精良,盡力向南奔去,想要逃入中原武林之中——那裏雖然是大唐的江山,但是如果他們真的越過草原和大漠,就如蛟龍入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黑衣人早早備了寶馬良駒,二人狂奔之下,李靖竟然也連著數日追不上他們。隻是幸好那黑衣人也不認得路,一直也甩不掉李靖的隊伍。

再快的馬,也比不上成千的騎兵,在賀蘭山的陰影終於遙遙相望的時候,他們的身形終於落在了追擊圈中。

“將軍”,衛兵回報,“再向前,就要進山了,我們還要追麼?”

“哼”,李靖眼睛微微眯起,冷笑,“他們已經人困馬乏,難不成我還放虎歸山不成?”

昔年俊美風流的臉上,早留下了歲月的重重刻痕,每一條,幾乎都是智慧的凝聚。

想起那黑袍的瞽目人,衛兵忍不住生生打了個寒戰,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傳下追擊的命令。

“快!”李靖掃了一眼天邊,“趁著太陽還沒落山,剿滅這個裝神弄鬼的東西!”

“啊——啊——”忽然,樸碩碩一陣翅膀扇動聲,一群烏鵲驚起,掠過天去。

那邊有人!李靖的馬鞭向烏鵲飛起處一指,一馬當先,追了上去。

漸漸密集起來的叢林和灌木多少影響了軍隊的速度,李靖急催著戰馬——要在那群人徹底逃入茫茫群山之前,追上他們!

但是,李靖踏入那塊土地的那一刻,臉色忽然變得慘白,身子一晃,幾乎從馬上跌落下來。

那是一片山壁,壁立千仞,光禿禿的寸草不生,泛著死亡的黑色。

怎麼、居然、到了、這裏?

昔年的平地已經長出了青草,昔年的大火已經化作噩夢,昔年的嬰兒已經長成為亭亭的少女,但是這麵石壁還在,冰冷無情地俯視眾生——

這裏,就是二十年前,他親手殺死朵爾丹娜的地方?

不可能,不可能,二十年了,怎麼會還有如此的所在?

為什麼……李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難道……真的是老糊塗了?

“李公子……別來無恙啊。”一聲低歎從林間傳來,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矮小的叢林植物緩緩挪動,泥土翻開處,百餘名黑衣人緩緩鑽了出來,蒙麵的黑紗無風自動,他們的關節竟然都是僵硬如石,說不出的詭異。

手下的士兵開始退縮,當先的幾個牙關已開始克克作響。

“老夫素來不信鬼神”,李靖強自鎮靜,“各位,還是讓在下一睹廬山真麵目吧。”

嗬嗬嗬嗬……一陣陰惻惻的笑聲從黑衣中飄了出來,凜然的殺氣似乎要割裂叢林的陰森,為首的黑衣人笑了,“兄弟們,這個人要看我們的真麵目,給不給他看?”

他忽然猛地一揮手,將黑紗掀了開來,大聲道:“李靖,你睜眼看看我們!”

人聲和馬嘶一起驚恐地泛濫開——這群人,這群人竟然是沒有麵孔的,血淋淋的臉上仿佛被刀刮去了皮肉,露出接近骷髏的幹癟相貌——而他們的眼睛,竟然是黑漆漆的洞穴,似乎要擇人而噬。

“不許驚慌!”李靖的聲音竟然也有了顫抖,人上了年紀,總多少有些相信鬼神的說法,尤其……是心裏有了鬼神的人,“不過是易容術而已!給我衝!”

一時竟然沒人向前衝去,哪怕有一點江湖經驗的人也明白,這樣的臉,絕對不可能是易容術可以造的出來的。

“轟”,一聲巨響,四五棵巨樹忽然倒了下來,李靖一驚,本以為有埋伏,但是,僅僅是倒下幾棵樹而已——

隻是這幾棵樹一倒,落日血紅的餘暉頓時刺入樹林,刺目的鮮紅吞沒了整個隊伍——象無數個夜晚的夢境一般,偌大血的叢林,喘息著複仇和怒火,沒有麵目的黑衣人偏偏一起“看”向了他,陰冷的笑聲又一次回蕩開來。

幾乎就在這一瞬,石壁下紅光一閃,衝天的烈火和落日印成一片,驚得無數馬匹直立起來。

那火……那火……李靖隻覺得十幾日來維係著勇氣的力量幾乎被烈火焚燒殆盡,他不自覺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汗,胯下的戰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殺氣,向後退了幾步。

“不——”李靖忽然張大了眼睛,死死瞪著火焰的中心,若目眥當真可以盡裂,李靖的雙眸早就奪眶而出了。他終於不受控製的喊了出來:“朵爾……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