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1910從績溪到上海
九年的家鄉教育(1891)
●胡適之宗家,蔡元培先生在《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一卷的序言中,曾說其與績谿城內胡氏為同宗,後被胡適指正,據其在《胡適口述自傳》中說,其祖先原在上海附近經營一家小茶葉店,太平天國之亂時,小刀會占據上海一年半之久,胡家也遭洗劫,後複振。
清同治四年,胡適之父進學為秀才,時年二十四歲,後屢試不第,乃於1868年春進“龍門書院”,讀書到1871年。後於1881年(光緒七年),四十歲時隻身到東北,為吳大澂賞識,為其幕僚,後被吳保舉為直隸州候補知州為各省候缺任用,1891年,往上海擔任“淞滬厘卡總巡”。胡適就是這期間出生的。
■我生在光緒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1891年12月17),那時候我家寄住在上海大東門外。我生後兩個月,我父親被台灣巡撫邵友濂奏調往台灣;江蘇巡撫奏請免調,沒有效果。我父親於十八年二月底到台灣,我母親和我搬到川沙住了一年。十九年(1893年)二月二十六日我們一家(我母,四叔介如,二哥嗣秬,三哥嗣【禾丕】)也從上海到台灣。我們在台南住了十個月。十九年六月,我父親做台東直隸州知州,兼統鎮海後軍各營。台東是新設的州,一切草創,故我父不帶家眷去。到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們才到台東。我們在台東住了整一年。
甲午(1894年)中日戰事開始,台灣也在備戰的區域,恰好介如四叔來台灣,我父親便托他把家眷送回徽州故鄉,隻留二哥嗣秬,跟著他在台東。我們於乙未年(1895年)正月離開台灣,二月初十日從上海起程回績溪故鄉。
那年四月,中日和議成,把台灣割讓給日本。台灣紳民反對割台,要求巡撫唐景崧堅守。唐景崧請西洋各國出來幹涉,各國不允。台人公請唐為台灣民主國大總統,幫辦軍務劉永福為主軍大總統。我父親在台東辦後山的防務,電報已不通,餉源已斷絕。那時他已經得腳氣病,左腳已不能行動。他守到閏五月初三日,始離開後山。到安平時,劉永福苦苦留他幫忙,不肯放行。到六月廿五日,他雙腳都不能動了,劉永福始放他行。六月廿八日到廈門,手足俱不能動了。七月初三日他死在廈門,成為東亞第一個民主國的一個犧牲者!
這時候我隻有三歲零八個月。我仿佛記得我父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隻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隻仿佛記得這一點淒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二
我父親死時,我母親隻有二十三歲。我父初娶馮氏,結婚不久便遭太平天國之亂,同治二年(1863年)死在兵亂裏。次娶曹氏,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死於光緒四年(1878年)。我父親因家貧,又有誌遠遊,故久不續娶。到光緒十五年(1889年),他在江蘇候補,生活稍稍安定,他才續娶我的母親。我母親結婚後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親了。那時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兒子。大姊比我母親大七歲。大哥比她大兩歲。二姊是從小抱給人家的。三姊比我母親小三歲,二哥,三哥(孿生的)比她小四歲。這樣一個家庭裏忽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後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難,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
結婚後不久,我父親把她接到了上海同住。她脫離了大家庭的痛苦,我父又很愛她,每日在百忙中教她認字讀書,這幾年的生活是很快樂的。我小時也很得我父親鍾愛,不滿三歲時,他就把教我母親的紅紙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作助教。我認的是生字,她便借此溫她的熟字。他太忙時,她就是代理教師。我們離開台灣時,她認得了近千字,我也認了七百多字。這些方字都是我父親親手寫的楷字,我母親終身保存著,因為這些方塊紅箋上都是我們三個人的最神聖的團居生活的紀念。
我母親二十三歲就做了寡婦,從此以後,又過了二十三年。這二十三年的生活真是十分苦痛的生活,隻因為還有我這一點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的渺茫不可知的將來,這一點希望居然使她掙紮著活了二十三年。
我父親在臨死之前兩個多月,寫了幾張遺囑,我母親和四個兒子每人各有一張,每張隻有幾句話。給我母親的遺囑上說糜兒(我的名字叫嗣糜,糜字音門)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我的遺囑也教我努力讀書上進。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的影響。我十一歲的時候,二哥和三哥都在家,有一天我母親問他們道:“糜今年十一歲了。你老子叫他念書。你們看看他念書念得出嗎?”二哥不曾開口,三哥冷笑道:“哼,念書!”二哥始終沒有說什麼。我母親忍氣坐了一會,回到了房裏才敢掉眼淚。她不敢得罪他們,因為一家的財政權全在二哥的手裏,我若出門求學是要靠他供給學費的。所以她隻能掉眼淚,終不敢哭。
但父親的遺囑究竟是父親的遺囑,我是應該念書的。況且我小時很聰明,四鄉的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是能夠念書的。所以隔了兩年,三哥往上海醫肺病,我就跟他出門求學了。
三
我在台灣時,大病了半年,故身體很弱。回家鄉時,我號稱五歲了,還不能跨一個七八寸高的門檻。但我母親望我念書的心很切,故到家的時候,我才滿三歲零幾個月,就在我四叔父介如先生(名玢)的學堂裏讀書了。我的身體太小,他們抱我坐在一隻高凳子上麵。我坐上了就爬不下來,還要別人抱下來。但我在學堂並不算最低級的學生,因為我進學堂之前已認得近一千字了。
因為我的程度不算“破蒙”的學生,故我不須念《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一類的書。我念的第一部書是我父親自己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叫做《學為人詩》,他親筆鈔寫了給我的。這部書說的是做人的道理。我把開頭幾行鈔在這裏:
▲為人之道,在率其性。
子臣弟友,循理之正;
謹乎庸言,勉乎庸行;
以學為人,以期作聖。
……
■以下分說五倫。最後三節,因為可以代表我父親的思想,我也鈔在這裏:
▲五常之中,不幸有變,
名分攸關,不容稍紊。
義之所在,身可以殉。
求仁得仁,無所尤怨。
古之學者,察於人倫,
因親及親,九族克敦;
因愛推愛,萬物同仁。
能盡其性,斯為聖人。
經籍所載,師儒所述,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返躬踐實,
黽勉於學,守道勿失。
■我念的第二部書也是我父親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名叫《原學》,是一部略述哲理的書。這兩部書雖是韻文,先生仍講不了,我也懂不了。
我念的第三部書叫做《律詩六鈔》,我不記是誰選的了。三十多年來,我不曾重見這部書,故沒有機會考出此書的編者;依我的猜測,似是姚鼎的選本,但我不敢堅持此說。這一冊詩全是律詩,我讀了雖不懂得,卻背的很熟。至今回憶,卻完全不記得了。
我雖不曾讀《三字經》等書,卻因為聽慣了別的小孩子高聲誦讀,我也能背這些書的一部分,尤其是那五七言的《神童詩》,我差不多能從頭背到底。這本書後麵的七言句子,如:
▲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我當時雖不懂得其中的意義,卻常常嘴上愛念著玩,大概也是因為喜歡那些重字雙聲的緣故。
我念的第四部書以下,除了《詩經》,就都是散文的了。我依誦讀的次序,把這些書名寫在下麵:
(4)《孝經》
(5)朱子的《小學》,江永集注本。
(6)《論語》以下四書皆用朱子注本。
(7)《孟子》
(8)《大學》與《中庸》(“四書”皆連注文讀。)
(9)《詩經》,朱子《集傳》本。(注文讀一部分。)
(10)《書經》,蔡沈注本。(以下三書不讀注文。)
(11)《易經》,朱子《本義》本。
(12)《禮記》,陳潞注本。
讀到了《論語》的下半部,我的四叔父介如先生選了潁州府阜陽縣的訓導,要上任去了,就把家塾移交給族兄禹臣先生(名觀象)。四叔是個紳董,常常被本族或外村請出去議事或和案子;他又喜歡打紙牌(徽州紙牌,每副一百五十五張),常常被明達叔公,映基叔,祝封叔,茂張叔等人邀出去打牌。所以我們的功課很鬆,四叔往往在出門之前,給我們“上一進書”,叫我們自己念;他到天將黑時,回來一趟,把我們的習字紙加了圈,放了學,才又出門去。
四叔的學堂裏隻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後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裏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後,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後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裏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裏,寧可睡在田裏挨餓,卻不願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嗣昭要逃學?為什麼一個人情願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願念書?後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
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後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願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隻送兩塊銀元。先生對於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隻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後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麼。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後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於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利害。越打的利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托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後,不覺得很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裏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裏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注,因為注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意思?”他比我隻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什麼!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於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
四
當我九歲時,有一天我在四叔家東邊小屋裏玩耍。這小屋前麵是我們的學堂,後邊有一問臥房,有客來便住在這裏。這一天沒有課,我偶然走進那臥房裏去,偶然看見桌子下一隻美孚煤油板箱裏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破書。我偶然撿起了這本書,兩頭都被老鼠咬壞了,書麵也扯破了。但這一本破書忽然為我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忽然在我的兒童生活史上打開了一個新鮮的世界!
這本破書原來是一本小字木板的《第五才子》,我記得很清楚,開始便是“李逵打死殷天錫”一回。我在戲台上早已認得李逵是誰了,便站在那隻美孚破板箱邊,把這本《水滸傳》殘本一口氣看完了。不看尚可,看了之後,我的心裏很不好過:這一本的前麵是些什麼?後麵是些什麼?這兩個問題,我都不能回答,卻最急要一個回答。
我拿了這本書去尋我的五叔,因為他最會“說笑話”(“說笑話”就是“講故事”,小說書叫做“笑話書”),應該有這種笑話書。不料五叔競沒有這書,他叫我去尋守煥哥。守煥哥說,“我沒有《第五才子》,我替你去借一部;我家中有部《第一才子》,你先拿去看,好吧?”《第一才子》便是《三國演義》,他很鄭重的捧出來,我很高興的捧回去。
後來我居然得著《水滸傳》全部。《三國演義》也看完了。從此以後,我到處去借小說看。五叔,守煥哥,都幫了我不少的忙。三姊夫(周紹瑾)在上海鄉間周浦開店,他吸鴉片煙,最愛看小說書,帶了不少回家鄉;他每到我家來,總帶些《正德皇帝下江南》《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來送給我。這是我自己收藏小說的起點。我的大哥(嗣稼)最不長進,也是吃鴉片煙的,但鴉片煙燈是和小說書常作伴的,——五叔,守煥哥,三姊夫都是吸鴉片煙的,——所以他也有一些小說書。大嫂認得一些字,嫁妝裏帶來了好幾種彈詞小說,如《雙珠鳳》之類。這些書不久都成了我的藏書的一部分。
三哥在家鄉時多;他同二哥都進過梅溪書院,都做過南洋公學的師範生,舊學都有根底,故三哥看小說很有選擇。我在他書架上隻尋得三部小說:一部《紅樓夢》,一部《儒林外史》,一部《聊齋誌異》。二哥有一次回家,帶了一部新譯出的《經國美談》,講的是希臘的愛國誌士的故事,是日本人做的。這是我讀外國小說的第一步。
幫助我借小說最出力的是族叔近仁,就是民國十二年和顧頡剛先生討論古史的胡堇人。他比我大幾歲,已“開筆”做文章了,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我同他不同學堂,但常常相見,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天才很高,也肯用功,讀書比我多,家中也頗有藏書。他看過的小說,常借給我看。我借到的小說,也常借給他看。我們兩人各有一個小手折,把看過的小說都記在上麵,時時交換比較,看誰看的書多。這兩個折子後來都不見了,但我記得離開家鄉時,我的折子上好像已有了三十多部小說了。
這裏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雙珠鳳》在內,《琵琶記》也在內;《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誌》等等也在內。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裏麵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候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製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義。他們隻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裏念的書,越到後來,越不好懂了。《詩經》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書經》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隻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後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於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後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誌異》和《虞初新誌》,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誌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姊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他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現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
五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縐縐的。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穈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了。
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麵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隻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1895年——1904年)之中,隻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麵,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麵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裏“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裏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隻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裏去敲門。先生家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麵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隻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微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著錫茶壺就拿出去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隻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舍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著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理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鬧意見,隻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隻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隻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麵打,一麵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我母親隻裝做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隻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隻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著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著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裏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得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裏,她氣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麵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隻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二十一夜。
(載1931年5月10日《新月》第三卷第三號)
從拜神到無神(1895)
一
▲紛紛歌舞賽蛇蟲,酒醴牲牢告潔豐。
果有神靈來護佑,天寒何故不臨工?
■這是我父親在鄭州辦河工時(光緒十四年,1888年)做的十首《鄭工合龍紀事詩》的一首。他自己有注道:
▲霜雪既降,凡俗所謂“大王”、“將軍”化身臨工者,皆絕跡不複見矣。
■“大王”、“將軍”都是祀典裏的河神;河工區域內的水蛇蝦蟆往往被認為大王或將軍的化身,往往享受最隆重的祀祭禮拜。河工是何等大事,而國家的治河官吏不能不向水蛇蝦蟆磕頭乞憐,真是一個民族的最大恥辱。我父親這首詩不但公然指斥這種迷信,並且用了一個很淺近的證據,證明這種迷信的荒誕可笑。這一點最可表現我父親的思想的傾向。
我父親不曾受過近世自然科學的洗禮,但他很受了程頤、朱熹一係的理學的影響。理學家因襲了古代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用“氣”和“理”兩個基本觀念來解釋宇宙,敢說“天即理也”,“鬼神者,二氣(陰陽)之良能也”。這種思想,雖有不徹底的地方,很可以破除不少的迷信。況且程朱一係極力提倡“格物窮理”,教人“即物而窮其理”,這就是近世科學的態度。我父親做的《原學》,開端便說:
▲天地氳氤,萬物化生。
■這是采納了理學家的自然主義的宇宙觀。他做的《學為人詩》的結論是:
▲為人之道,非有他術;
窮理致知,反躬踐實,
黽勉於學,守道勿失。
■這是接受了程朱一係格物窮理的治學態度。
這些話都是我四五歲時就念熟了的。先生怎樣講解,我記不得了;我當時大概完全不懂得這些話的意義。我父親死的太早,我離開他時,還隻是三歲小孩,所以我完全不曾受著他的思想的直接影響。他留給我的,大概有兩方麵:一方麵是遺傳,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一方麵是他留下了一點程朱理學的遺風;我小時跟著四叔念朱子的《小學》,就是理學的遺風;四叔家和我家的大門上都貼著“僧道無緣”的條子,也就是理學家庭的一個招牌。
我記得我家新屋大門上的“僧道無緣”條子,從大紅色褪到粉紅,又漸漸變成了淡白色,後來竟完全剝落了。我家中的女眷都是深信神佛的。我父親死後,四叔又上任做學官去了,家中的女眷就自由拜神佛了。女眷的宗教領袖是星五伯娘,她到了晚年,吃了長齋,拜佛念經,四叔和三哥(是她過繼的孫子)都不能勸阻她,後來又添上了二哥的丈母,也是吃長齋念佛的,她常來我家中住。這兩位老太婆做了好朋友,常勸誘家中的幾房女眷信佛。家中人有病痛,往往請她們念經許願還願。
二哥的丈母頗認得字,帶來了《玉曆鈔傳》《妙莊王經》一類的善書,常給我們講說目連救母遊地府,妙莊王的公主(觀音)出家修行等等故事。我把她帶來的書都看了,又在戲台上看了《觀音娘娘出家》全本連台戲,所以腦子裏裝滿了地獄的慘酷景象。
後來三哥得了肺癆病,生了幾個孩子都不曾養大。星五伯娘常為三哥拜神佛,許願,甚至於招集和尚在家中放焰口超度冤魂。三哥自己不肯參加行禮,伯娘常叫我去代替三哥跪拜行禮。我自己幼年身體也很虛弱,多病痛,所以我母親也常請伯娘帶我去燒香拜佛。依家鄉的風俗,我母親也曾把我許在觀音菩薩座下做弟子,還給我取了個佛名,上一字是個“觀”字,下一字我忘了。我母親愛我心切,時時教我拜佛拜神總須誠心敬禮。每年她同我上外婆家去,十裏路上所過廟宇路亭,凡有神佛之處,她總教我拜揖。有一年我害肚痛,眼睛裏又起翳,她代我許願:病好之後親自到古塘山觀音菩薩座前燒香還願。後來我病好了,她親自跟伯娘帶了我去朝拜古塘山。山路很難走,她的腳是終年疼的,但她為了兒子,步行朝山,上山時走幾步便須坐下歇息,卻總不說一聲苦痛。我這時候自然也是很誠心的跟著她們禮拜。
我母親盼望我讀書成名,所以常常叮囑我每天要拜孔夫子:禹臣先生學堂壁上掛著一幅跦印石刻的吳道子畫的孔子像,我們每晚放學時總得對他拜一個揖。我到大姊家去拜年,看見了外甥章硯香(比我大幾歲)供著一個孔夫子神龕,是用大紙匣子做的,用紅紙剪的神位,用火柴盒子做的祭桌,桌子上貼著金紙剪的香爐燭台和供獻,神龕外邊貼著許多紅紙金紙的聖廟匾額對聯,寫著“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一類的句子。我看了這神龕,心裏好生羨慕,回到家裏,也造了一座小聖廟。我在家中尋到了一隻燕窩匣子,做了聖廟大庭;又把匣子中間挖空一方塊,用一隻午時茶小匣子糊上去,做了聖廟的內堂,堂上也設了祭桌、神位、香爐、燭台等等。我在兩廂又添設了顏淵子路一班聖門弟子的神位,也都有小祭桌。我借得了一部《聯語類編》,鈔出了許多聖廟聯匾句子,都用金銀錫箔做成匾對,請近仁叔寫了貼上。這一座孔廟很費了我不少的心思。我母親見我這樣敬禮孔夫子,她十分高興,給我一張小桌子專供這神龕,並且給我一個銅香爐;每逢初一和十五,她總教我焚香敬禮。
這座小聖廟,因為我母親的加意保存,到我二十七歲從外國回家時,還不曾毀壞。但我的宗教虔誠卻早已摧毀破壞了。我在十一二歲時便已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
二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朱子的《小學》,念到了一段司馬溫公的家訓,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
▲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
我重讀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的直跳起來。《目連救母》《玉曆鈔傳》等書裏的地獄慘狀,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陳設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麵用鋼叉把罪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拋下奈何橋下去喂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現在覺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我心裏很高興,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
這件事我記不清在那一年了,大概在十一歲時。這時候,我已能夠自己看古文書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綱鑒易知錄》,後來又教我改看《禦批通鑒輯覽》。“易知錄”有句讀,故我不覺吃力。“通鑒輯覽”須我自己用朱筆點讀,故讀的很遲緩。有一次二哥從上海回來,見我看《禦批通鑒輯覽》,他不讚成;他對禹臣先生說,不如看《資治通鑒》。於是我就點讀《資治通鑒》了。這是我研究中國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歡這一類的曆史書,並且感覺朝代帝王年號的難記,就想編一部《曆代帝王年號歌訣》!近仁叔很鼓勵我做此事,我真動手編這部七字句的曆史歌訣了。此稿已遺失了,我已不記得這件野心工作編到了哪一朝代。但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國故”的破土工作。可是誰也想不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竟會大大的影響我的宗教信仰,竟會使我變成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鑒》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記範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約在西曆五一〇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
■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範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上了無鬼神的路。範縝用了一個譬喻,說形和神的關係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麼,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喻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範縝說的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裏的無數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的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並不知道範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裏,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裏。我隻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範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範縝,故他編《通鑒》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曆史裏。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後這三十五個字競感悟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通鑒》又記述範縝和竟陵王蕭子良討論“因果”的事,這一段在我的思想上也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原文如下:
▲子良篤好釋氏,招致名僧,講論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或親為眾僧賦食行水,世頗以為失宰相體。
範縝盛稱無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牆,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無以難。
■這一段議論也隻是一個譬喻,但我當時讀了隻覺得他說的明白有理,就熟讀了記在心裏。我當時實在還不能了解範縝的議論的哲學意義。他主張一種“偶然論”,用來破壞佛教的果報輪回說。我小時聽慣了佛家果報輪回的教訓,最怕來世變豬變狗,忽然看見了範縝不信因果的譬喻,我心裏非常高興,膽子就大的多了。他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