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優勝記略(2 / 2)

阿Q想在心裏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麼?”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麼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鍾,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麼?“你算是什麼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裏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穀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堆人蹲在地麵上,阿Q即汗流滿麵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麵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裏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麵的人物的腰間。他終於隻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麵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穀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裏仿佛在十裏之外;他隻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麼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穀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哪裏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