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被草上飛史千的玩笑逗樂了。魯淵低聲道:“實際也是條好漢!雖偷,但偷的都是不義之財,殺富濟貧!”
從船後又過來一位好漢向施耐庵請安。張士誠介紹說:“神行太保倪儼,關雲長的赤兔馬日行千裏、夜行八百也跑不過他!”施耐庵誠懇地拜道:“有緣拜識眾位英雄,三生有幸了!”
張海草喊起來:“施先生,要說英雄,頂大頂大的英雄要數卞大叔!蘇北人都給他翹大拇指,誇他是‘打虎將’!”施耐庵驚奇地問:“表弟,你打過老虎?”
卞元亨一跺足:“打過。不過,打的不是山中老虎,而是人中老虎!”施耐庵問:“怎麼回事?”卞元亨問:“表哥,你可知道我娘、我妹的事?”
施耐庵疑惑地:“姑母、表妹怎麼啦?”卞元亨眼裏冒火:“唉!別提了,活活氣死人!”施耐庵一驚:“怎麼講?”
卞元亨敘述起來:“鹽城卞倉有個姓鄭的社長,結交官府,勢焰囂張。他有個兒子,人稱‘花花太歲鄭老虎’,在南門大街開了個大藥店。去年冬天,老娘發哮喘,元珍妹子去抓藥,在藥店櫃台外,被鄭老虎色眯眯地盯上了。元珍妹子抓藥回家,哪裏曉得鄭老虎就在後麵盯梢。三天之後,已經有了七房妻妾的鄭老虎派媒婆提親,當然被我們母子拒絕。鄭老虎趁元珍上市買菜,將元珍搶進府奸汙了,我那可憐的妹子自盡而亡!媽媽聞訊大病一場,也歸了天!家破人亡,血淚大仇,我豈能不告?我拔腳就到鹽城縣衙告狀,可是官府與豪紳素有銀錢來往,串通一氣,這人命關天的鐵狀居然告而不準。我喊了一聲罷,當晚一把火燒了鄭府,打死了鄭老虎。官府追逼,隻好隻身乘夜潛逃了!”
施耐庵內心又酸又苦:“唉!姑母大人、元珍表妹的命真苦!這幫貪官惡棍!”——其後施耐庵創作出打虎武鬆這個人物,是否受到表弟卞元亨的啟發,就不得而知了。卞元亨說:“表哥!依小弟看,是這世道太黑!”聽了表弟的話,施耐庵沉吟不語。
張士誠不失時機地鼓動起來:“卞壯士說得對,是這個世道太黑了!天下有多少‘鄭老虎’在吃人,又有多少元珍妹子被老虎吃掉!我看元王朝就是隻吃人的大老虎,非打死不可!”他又壓低聲音,興奮而神秘地說:“現如今,這大中國呀,就是一堆幹柴,一個火星落下來,就會把三江五嶽燒個透。老百姓沒活路走,隻得反了朝廷。今年五月,河南、安徽、湖北、江西鬧起了‘紅巾軍’,他們扛著鋤頭,舉著板斧,攻城略地,開倉放糧,才幾個月工夫,就聚起了幾十萬人,江淮流域到處遍插義旗,氣勢大得不得了。人家能幹,難道我們泰州的漢子都是軟蛋膿包不成?”
魯淵不愧是張士誠的聖手書生,一點便通,幫襯著直奔主題:“是啊,施先生!眼下正是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的風雲交合之際,以先生的才幹,何愁不能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施耐庵雖受到了震動,但仍固執己見:“朝廷確實積蔽深重,染病不輕。可是,難道就沒有良藥可治,非得動刀動槍流血死人、改朝換代不可?”
“朝廷的病,不像這位小兄弟。”張士誠手指著正在療傷的虯奴,“病在皮,傷在肉。朝廷的病,在心,在腦,在筋,在骨!病在根子上,怎能治得好?”
魯淵神秘地說:“依學生近日觀看天象所測,大元王朝的氣數確實將盡了!”
這時,從前方傳來鍾聲,鍾聲來自前方的“越王橋”閘口。古往今來,凡舉大事者,都具備非凡的組織才能與煽動能力,張士誠自然也具備這種適時鼓舞士氣的基本功。
此刻,他反應神速,明知故問:“大夥兒聽,這是什麼鍾聲?”桅頂上的史千道:“好像是開閘放船的鍾聲!”張士誠激昂地說:“不!這是喪鍾!朝廷的喪鍾敲響了!”
就在張士誠為他的“大事”將目標鎖定在施耐庵身上時,錢塘城裏也早已有人算計施耐庵了。
就在兩個時辰前,恢弘的達魯花赤府衙內,察羅帖木兒正在內花園畫廊裏喂八哥,他的貼身花白胡師爺近前稟報:“達魯花赤大人,朝廷欽命施耐庵為錢塘府總管的任書已經到了。驛兵傳報,三日前,施總管離開蘇州,算來今天就該到任了。”
察羅帖木兒問:“施耐庵?莫非本科進士?”花白胡師爺答:“正是。”察羅帖木兒下意識地翻翻書卷,封麵上寫有“論語”二字,沉吟半晌道:“喚二公子來!”
過了好一會兒,幹瘦幹瘦的二公子才揉著惺忪的雙眼來了:“爹,啥事?”察羅帖木兒沉下臉:“你個不爭氣的小狼崽!日頭曬得這般高,還貪睡不起?”二公子辯解:“孩兒昨晚讀老子、莊子,太遲了。”
察羅帖木兒冷笑,從袖籠裏掏出《衙內記事簿》,扔在兒子麵前:“你做的好事,為父都著人悄悄跟著你一筆一筆記在上頭哩。什麼老子、莊子,全是骰子、女子!你什麼時候能學到你哥哥的一個角落,就謝天謝地了。這次他去泉州,假如與南洋人把生意談成,一來一去,一倒一轉,起碼賺千萬金銀!而你,你知曉全城人喊你什麼?‘花花太歲’!丟盡了你娘老子的臉!”
師爺打圓場:“二公子還小、還小,大了自然會懂事。”
二公子嘟囔道:“成天價哥哥好,哥哥強,偏心!”
察羅帖木兒說:“好了!隔日我再收拾你。今兒個派你一件正經事,也算是把臉給你露露,把正路給你走走!總管施耐庵即將到任,估摸會乘官船從水路來,你替為父去越王橋閘口迎候。”
二公子一肚子不願意:“什麼?我堂堂蒙古血統衙內,反低聲下氣地接一個南人?”
察羅帖木兒道:“混賬言語!施耐庵不比尋常南人,他是文名播江淮的大才子。”
二公子反詰:“才子就才子吧,還‘大才子’?”
察羅帖木兒道:“就是大才子,你不服不行!這次科考,他金榜題名,順帝欽點他到我們錢塘以總管職做為父的副手。想我錢塘本來是中國第一等大都市,做過越國和南宋都城,也算是個曆史文化古都,曆有天堂美稱,向來規定隻有蒙古人才能做達魯花赤,色目人做同知,最優秀的漢人才能做總管,多少蒙古貴族做夢想這美差,都得不到,而偏偏讓施耐庵撈著了。說明什麼?說明他如今帝恩正寵。去!將為父的專船駕去,好生侍候,將施大人接上我這條船!”他又加重語氣:“我這條船!”
二公子有點不解,還想爭辯什麼。師爺趕忙向他眨眼、努嘴。他看著爹爹又專心致誌喂起籠中的養尊處優的八哥,似乎有些個悟性了。
這麼著,二公子就在師爺的陪同下,早早來到越王橋閘口等候施耐庵。這時,閘口內外,雖然長蛇似的排滿過閘的船隻,卻全無官船身影:“師爺,怎麼不見那姓施的人影?會不會不走越王橋閘口?”
師爺勸他:“這閘口是外埠從水路進入錢塘城的咽喉要道,施總管既來錢塘,必定乘坐豪華官船,從這裏威風進城上任。二公子,你耐心一些。”
於是,二公子樂得欣賞起眾元兵凶神惡煞地向船主征收商稅和河閘關稅來,順便撈兩個,以補昨晚賭局手氣不順帶來的虧損,也算是堤內不足堤外補了。
閘口一邊是橫征暴斂,一邊是哀求抗爭。責罵抽打時有發生,騷亂不斷。其實,施耐庵早已到了,他搭乘的張士誠的鹽船也在排隊等待過閘。張士誠等都鐵板著臉,注視著眼前這一切。施耐庵深深地歎了口氣,錢塘的公務居然如此,他預感到肩頭的沉重。
就在這時,有兩艘裝得滿滿的、遮得嚴嚴的商船過閘,船頭上立著一位年近三十的蒙古人,衣著華麗,風塵仆仆,倒也英武。元兵們一見來船,一齊拱手行禮:“大公子!”“大公子辛苦了!”“給大公子請安!”
二公子高聲招呼:“哥!你怎麼才回來?爹都急死了!以為你這趟貨在福建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