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虯奴更是不解:“兩個字?一首詩?”

江雨葦破解詩意:“風寫真意拍波濤,月有高情照良宵;無奈江山雖然好,邊上烏雲吞華皎。”恰巧這時空中的烏雲湧上來,吞沒了月亮,湖麵一片幽暗。“這首詩前兩句是抒發為國為民的赤誠心懷。後兩句是說朝廷不明,奸妄擅權,有誌難伸。”

虯奴啊惑然問:“這怎麼與‘蟲、二’二字相連?”

江雨葦:“這首詩四句字頭相連,是‘風月無邊’四個字。‘風’無邊是蟲,‘月’無邊為二,豈不是‘蟲、二’二字?”

虯奴誇道:“江姑娘你真好!難得有人與我們大人心意相通。”

江雨葦的芳心咯噔了一下,臉紅了。好在黑暗中,別人難見。

施耐庵目中跳動著火花,也不言語,隻是默默地把酒葫蘆遞給師妹。江雨葦稍稍咂了一口,一直醉到心裏……

泛舟通宵,東方既白。主仆三人在白堤邊棄舟登岸。施耐庵緊走幾步,在一棵伸入湖水的老柳下灑了些酒,深深鞠了一躬,又自飲幾口道:“樂天,晚輩敬你三杯!”

江雨葦奇怪地:“二哥,你敬誰?”

施耐庵道:“這白堤就是錢塘人紀念白居易取名的。我敬樂天,不僅敬他是與李杜齊名的大詩人,更敬他在錢塘為官時,興修水利,為民請命,做了多少好事啊!而愚兄也在錢塘做官,可我做了些什麼呢?”說到此處,他又狂飲幾口。

江雨葦歎了口氣:“二哥,你別作踐自己了!”

江雨葦跟著施耐庵又信步來到蘇隄。隻見施耐庵走到一塊石碑前,看到碑頂停著兩隻烏鴉,他揮起大衣袖驅走了烏鴉,對著石碑又灑了些酒,作揖道:“東坡居士,同是天涯淪落人,敬你一杯‘相憐’酒吧!”說完,自己也猛喝起來。

江雨葦心疼地說:“二哥,你不能喝了!”

施耐庵歎道:“師妹,你不要攔。這杯酒非得陪蘇軾喝不可,這蘇即是錢塘人為了紀念他而題。唐宋八大家,蘇氏父子獨占三家,一代豪才,力革弊政,卻一貶再貶。烏台詩案,使他飽嚐牢獄之災!但是他到底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我呢?我自視才不及他,命卻是比他好多了,居然還能‘把酒問青天’‘一樽還酹江月’!哈哈哈!”

施耐庵又狂飲了幾口,隨即又跌跌撞撞衝進了嶽王廟,一頭跪倒在嶽墳前。施耐庵痛苦而虔誠地看著一代忠臣墳塚上枯黃的野草,思潮澎湃。他右手抽出長劍,左手提著葫蘆,走起醉劍來。

他飛騰跳躍,劈刺撩刮,身形狂放不羈,神態似醉非醉。劍為心聲,練著練著,他眼中的熱淚奪眶而出。舞到濃酣處,劍勢有如火山噴突、飛湍驚霆、山坼崖崩,似乎夾以隆隆雷鳴。猛然,他跳起身,對秦檜跪著的鐵像劈下去,濺起點點火花。

江雨葦在一旁看著,她完全從施耐庵的劍形劍式中,領略到他以劍抒懷,以劍抒情,以劍抒誌,體會到他那壯烈的、感傷的、憤懣的、慷慨的情、懷、誌。她不由得也跳進場中,與施耐庵對練起來。默契的配合、深切的理解、溫柔的撫慰使劍勢由激奮而低落,拳境由震怒而沉靜,由壯而秀,由豪而逸……

施耐庵激情稍稍撫定,邁步走進嶽廟主殿。他看到嶽元帥“還我河山”那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他書興大發,讓江雨葦捧來盛滿墨汁的大碗,乘著酒興,雙手伸進大碗,用雙手在嶽廟白粉牆壁上,寫下了令人感駭昂奮的一壁大字:“呼酒漫澆百重愁,劍舞千古瀉從頭。他時若遂滄桑誌,一腔碧血逐海流!”書詩雖然酣暢淋漓,但卻反襯出此刻的施耐庵報國無門、為民無路,踐誌無奈。

本來,對於中國士大夫而言,寒窗苦讀、金榜題名是規範的人生,學而優則仕是天經地義的必由之路、治國平天下是價值取向,施耐庵當然也不例外。否則,他就不會也走“十年寒窗,一朝及第”的求仕道路。然而,病入膏肓的元朝腐朽統治,正在殘酷地一點一點碾碎著他的僅存信念。國勢陵夷,但見劫火,滄桑觸處,現在他正處於人生的彷徨路口。他必須經過痛苦的求索,經過本質的剖析,才能對他原先尚且抱有一線希望的大元王朝有了清醒的認識,徹底拋棄幼稚的幻想。

施耐庵將抒誌詩寫畢,不覺酒湧上來,竟吐了兩口血,又欲去撥酒葫蘆木塞。

江雨葦非常清楚二師兄此刻的心情,也清楚他是在自己這個唯一的親人麵前找到了悲憤感情宣泄的閘口。她不能讓施耐庵再陷於這個痛苦的情緒中不能自拔,這樣會毀了他。於是,雨葦終於爆發了,一把搶過酒葫蘆,流著淚喊道:“二哥!放浪山水,豈是你的本心?你還是不是男子漢?!你已經三天不進一粒米了!你有氣,就打小妹幾下消消氣!你不想活,倒不如先殺了小妹!你有誌,來日方長啊!”

施耐庵被觸動了:“誰能與我同行?”

江雨葦大聲說道:“我!”

盡管雨葦也不知道今後該往哪兒走,但是她明白自己已經跟定了二師兄,哪怕前麵是刀山、是火海。

施耐庵掂出了這個“我”一字九鼎的分量,一股力量、一份慰藉、一種幸福油然升上心頭,令他欣慰不已。

突然,一個蒙麵大漢跳進大殿,大叫道:“好大膽!題寫反詩!隨我見官去!”說著,死命拽著施耐庵的衣袖就往殿外走。

江雨葦大吃一驚,衝上來阻攔。施耐庵嚇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他本能地掙脫出來人鐵鉗似的手掌,閃身一邊,刷地拔出龍泉長劍,將江雨葦擋在身後,以“單龍入海”的架勢,長劍直指來人胸膛,準備迎敵!

誰知來人竟哈哈大笑,除去麵具,做了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醉拳中“把酒問天”的亮相:“怎麼?不認識了?耐庵弟!……還有,小師妹!”

施耐庵驚喜地大聲叫道:“伯溫兄!”

江雨葦更是撲過去喊道:“大師哥?!”

劉伯溫與施耐庵十多年不見,都已年屆中年,二人胡須抖動,熱淚盈眶,相互捶打著,緊緊抱在一起。

江雨葦撒嬌地抱住兩位師兄的肩膀:“大師哥,你嚇人,你嚇人!大哥!壞大哥……”

師兄妹三人喜相逢,就像回到當年孩童時代,興奮地馱肩搭背,又打又鬧,離開了嶽廟,他們特地選了西湖中僻靜的映月酒樓聚飲。

江雨葦給劉伯溫斟滿酒:“大師哥,十多年了,先是聽說你中了至順年間的進士,以後又做了江浙儒學副提舉,怎麼以後全然沒有一點消息?躲到哪兒去了?”

劉伯溫已有了五分醉意:“嘻,那班江浙大吏,全是扶不起來的阿鬥!你大哥呀,就棄官歸了老家青田。開了一家學館,教幾個弟子,傳道授業,采菊東籬,倒也優哉遊哉。”

江雨葦故意調侃:“大師哥,你變了!蝸居浙東,一身寒酸氣!空有一身通經史、精緯學的大本事!我看你把爹的教誨全忘了!”

劉伯溫道:“罵得好,罵得好!確實,差點忘了!”

施耐庵說:“師妹,你撞了他的迷魂陣了!他那鴻鵠之誌才不會忘!他是龍潛海底,虎伏深山,等著春雷哪!想當年,諸葛孔明不是還臥耕南陽嗎?”

劉伯溫笑道:“老弟是在激勵我哪!”他看看周圍,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愚兄此行正為此事!莫看這西湖輕波細浪,煞為平靜。其實,外麵鬧事可火暴啦!什麼劉福通、芝麻李、彭瑩玉、徐壽輝皆以紅巾為號,攻城的攻城,稱帝的稱帝!難為這幫義軍瞧得起我,也有人來挖我嘍!愚兄算定,大元氣數已盡,驅除元韃隻在早晚。譬如龍虎,此時不嘯,更待何時?現如今,江湖上流傳著一句話:‘雄獅(施)青牛(劉),得其一可得天下。’就是指你我弟兄二人。不過,師傅常道:‘良臣擇主而仕,佳禽擇木而棲。’首要的必須看準主子確是個做大事業的人,才值得為之效力。正如蜀漢孔明、龐統一龍一鳳,既決定出山,總要同仕明主、共創大業。故而,愚兄一打探到你的消息,就趕來與賢弟合計!”

施耐庵沉吟不語,又踱到樓窗前,俯視西湖全景。他的心不是沒有動,然而一會兒就靜止如眼前的湖水了。是的,期望這位正直的封建文人真正采取驚世駭俗的悖常絕仕舉動,蔑視青紫,向元王朝說“再見”,甚至向元王朝舉起反抗的刀槍,還得等待血火現實的繼續磨煉。劉伯溫穩穩地喝酒、吃菜,靜待回話。江雨葦左右躊躇,一時拿不定主意。

施耐庵道:“伯溫兄,每遇大事,你首先想到小弟,足見你我弟兄,雖非同胞,卻勝似手足。桃園結義也不過如此!但是,耐庵乃大元新科進士,又欽點錢塘重任,平心而論,以我南人的身份,朝廷待我不薄!當今黎民怨起,皆是朝廷一時昏庸、奸佞擅權、官製濫、刑法重、腐化橫行所致,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田地。而且,諸多叛民,皆草台班底,成不了大氣候。尚請三思而後行!”

劉伯溫聽懂了,呻吟片刻:“人各有誌,急切間,愚兄也不勉強賢弟!不過,師父不在,莫怪愚兄直言,忠貞不貳自是美德,倘若竭盡愚忠,就是不聰明的了。”

施耐庵誠摯地:“謝師兄提醒。”

劉伯溫道:“既如此,浙東家鄉還有急事等著我,愚兄不耽擱了,就此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