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花好月圓的八月十五中秋節到了。可是錢塘江邊碼頭上,卻是極不和諧的臨戰警戒氣氛。這裏檣桅林立,白帆如雲,貨船擺開了一溜邊。八都魯率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格監視著搬運現場,任何閑雜人等不準進入碼頭區域,戒備分外森嚴。
跳板晃悠,幾百名搬運苦力正扛的扛,抬的抬,挑的挑,推的推,拉的拉,把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往各船上搬運。搬運工中,有化了裝的卞元亨等好漢,他們一麵勞作,一麵用手指捏摸所搬貨包,然後,乘隙躲到貨堆後,用筆將各船所載貨物名稱、數字一一記下。
不遠處,元兵押著招募的三百名運往泉州的裝卸苦工,排著長隊走來。張士德、張士信也混在隊伍中。他們被分別領進三艘船艙,排排坐下。倉門轟地關上,倉內一片漆黑。
夜色在錢塘城的不安與躁動之中降臨了。中秋之夜,月如銀盤,升上東山。西湖像撒滿了碎銀子,亭台樓閣,湖光山色,如詩如畫,如夢如幻。而錢塘城內,往年祥和團圓的喜慶氣氛卻不見了。街道寥落,偶爾也有鄉農挑擔,“賣雞頭、菱角、連枝藕和合蓮”的叫賣聲在秋夜中顫抖。也有幾家攤販擱置台板,叫賣著各式宮燈以及用黏泥燒製而成的菱、梨、蓮、藕、天茄、石榴、香櫞、佛手……但是購買者寥寥無幾。
隻有大戶人家、深宅大院張燈結彩,笙歌悠揚,吃月亮餅,飲團圓酒;月下天井裏,陳置香案,掛著繪成彩幄縵亭形狀的廣寒清虛月宮紙;琉璃寶塔燈和彩紙紮成的層樓玉宇內,短燭閃爍,開始了刻板的了無生趣的敬月儀式。
全城隻有一處熱鬧得幾近爆棚,那便是六和寺。遠看,偌大的寺院樓台森聳,殿角棱層,煙霧騰騰,沉於一片焚煙香海之中。寺院大門前的廣場,人山人海,亞肩疊背;人群外圍,上千元兵手舉火把,把人群圍得鐵桶相似;廣場正中,設有一座英雄擂台,佛事之前的典禮儀式將在這裏舉行。山門前,擂台上,羅傘高撐,織錦簾櫳,銷金帳幕,燈籠高挑,十幾張八仙大桌上擺滿香焚寶鼎、花插金瓶、馬乳羊羔、瑤池玉液、銀絲膾、玉蕊茶及一些土產,諸如蓮、藕、果、梨、月餅等精致供品。
正中八仙大桌,坐著年近五旬的江浙平章達什帖睦爾。此人雖係蒙古血統的封疆大吏,但卻麵相慈善,倒像一位漢族老儒生。察羅帖木兒與空了在一旁陪同,其餘各桌,依次坐著朝廷各部及省、路、府、州、縣的官員。醒目的是在末尾一桌孤零零地坐著施耐庵,癡愣愣、傻乎乎、不吃不說亦不笑。二公子在一旁監護著他,察羅帖木兒也時時以眼角餘光瞄一瞄他。
圍觀的人群中,有化了裝、易了容的張士誠、魯淵、呂珍、張海草等一幹好漢,他們混跡在圍觀熱鬧的市民中,不顯山不露水地觀察著全場及官吏們的動態。當然,張海草關注得更多的是施耐庵。一會兒,史千潛來,在他們耳邊嘰咕幾句,又遁去了。
江雨葦女扮男裝成一個賣糖葫蘆的,混在人群中盡量往施耐庵身邊靠近。她的眼神直射向施耐庵,他的一舉一動、一抬眼、一皺眉都牽著她的心。唉!幾天不見,他神色憔悴,胡須也長了。他怎麼離我才兩日連邊幅也不修了。怎麼……好像患了癡呆症,是聽了聖手書生魯淵先生的話,還是……不可能!二哥的意誌是堅韌的呀!不過,他就是對什麼事,一旦上心上情,就往癡處想、癡處做。
隻見察羅帖木兒站起身,高聲宣布:“諸位安靜,錢塘佛事現在開始!”待全場喧囂聲下落,察羅帖木兒又提高調門道:“各位大人,諸位鄉親!中秋佳節,普天同慶。在我錢塘佛事操辦之際,江浙平章大人與各位大人親臨六和寶刹,下達聖諭,主持開光大典,相信自今日起,七七四十九日佛事完畢,菩薩大慈大悲,定可禳除災害,降福江浙,國泰民安,歲稔年和,五穀豐登,四方寧靜!此乃百姓有幸、錢塘有幸、大元有幸矣!請平章大人拈香!”
話音剛落,全寺眾僧便在空了主持下,披袈坐具,鳴鍾擊鼓。
在十分莊嚴的氛圍中,江浙平章達什帖睦爾緩緩起身,穩步走近法座,先拈信香,祝讚道:“此一炷香,伏願今上天子萬歲萬萬歲,皇後齊肩,太子千秋!”再拈信香一炷:“願金枝茂盛,玉葉光輝,文武同僚同增祿位,日轉千階,多垂萬載!”又拈信香一炷:“願大元天下太平,萬民樂業;願錢塘百姓諸事禎祥,萬事如願,壽算延長,身心安樂!”
達什帖睦爾祝讚已畢,大小官吏齊聲附和,稱頌功德。
通!通!通!鼓聲響畢,從擂台後臨時紮縛的山棚內走出一位蒙古部署,他指著台口堆放的金銀器皿、錦繡緞匹、兩匹駿馬、全副鞍轡,對湧滿的看客喊道:“按咱大元規矩,佛事開典設英雄大擂,凡在摔跤、騎馬、射箭中爭先比試獲勝者即可披紅掛綠,並且領有這些利物,以示慶賀!”他拿著聽批,走到場中,參神已畢,便請坐樁的相撲對手出場。
言猶未了,一個身高體胖的元將跳上擂台,隻見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去披風,露出跤服,首先蹦跳舞蹈一番,示威亮相,然後喊道:“本將軍自出關來這江浙,多年摔跤,都奪頭籌!今天,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達幽燕,敢有和我爭利的嗎?”
“有!”一個年輕的漢族武士跳上台,也不言語,便鬥將起來。
一個是蒙古摔法,一個是少林技法,兩個星移電掣相似,一來一往。那武士擊技雖然靈活快捷,但終究身形太小、力量不夠,不一會,那武士被巨靈神般的元將顛翻在地,敗陣下去!
元將哈哈狂笑:“這個小南蠻不經打,還有哪個敢來送死?”
又一個魁梧的漢族武士氣憤不過,跳上台,幾十個回合之後,被那蒙古軍官托將起來。元兵們如攪海翻江相似,忙不迭地喝彩,一齊喊起來:“跌死他,跌死他!”那蒙古軍官大吼一聲,將那漢族武士重重地摔摜到台下,七孔流血。圍觀人群一齊發出不平之聲。達什帖睦爾等一幹官吏皆露出微笑,優雅地輕輕鼓起掌來。有一個竟喊起來:“好樣的,草原上的雄鷹!”
蒙古軍官狂笑數聲:“漢民南蠻全他媽膿包小兔子!看來,今年這利物又讓本將軍白白拿了!”
“等等!”人群中突然響起清脆的一聲,一個賣糖葫蘆的小夥子挎著兩邊人的肩膀,直飛搶上台來。施耐庵一看,心如火焚,居然是改了裝的江雨葦。太冒險了!太“欠揍”了!他發現二公子正視察他,趕快調順心態,恢複原狀,但一團神全在江雨葦身上,全在場內鬥勢的變化上。倘遇不測,他將不顧一切,出手援救……
元軍官居高臨下:“小羊羔,本軍爺可是一條來自北方的狼,你跟我鬥,不是羊入狼口?滾下去!”
江雨葦道:“口出狂言,你以為江南無人?不定誰贏誰輸呢!”
元軍官說:“性命隻在眼前,你有沒有保人?”
江雨葦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說著,吐了個“白鶴亮翅”。
元軍官口出狂言:“今兒個不把你丟到九霄雲外,不顯咱朝廷威風!”來勢凶猛,直奔江雨葦。
開始,江雨葦略顯下風。到底是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力量、經驗、韌性都有差距,江雨葦隻是閃展騰挪,似乎隻有招架之勢而無還手之力。施耐庵暗暗叫苦,隨時準備出手!
人群中,張海草欲進場相助,被魯淵捺住。張士誠關注地盯著場中變化。市民們不服氣地高叫:“以大欺小,不算本事!”大小官吏皆發出輕鬆的微笑,欣賞起眼前類似狼叼羊的相撲角逐。
元將又一次奔向江雨葦。江雨葦從元將的左肋下鑽過去。元將本以為殺雞用牛刀,一招定勝負,沒有想到連續幾招都是空門,又羞又急,哇哇大叫,急轉身又來拿江雨葦。他使出了殺手一招——雙拳勒起,泰山壓頂一般自上而下——“雙峰貫耳”勢,直搗江雨葦的左右耳門。若是搗著了,江雨葦必有七竅流血的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