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冬去春來。
這一年,阜康錢莊與漕幫聯手將賣給洋人的生絲價格翻了一番,本已打算放棄采桑養蠶的農戶今年可是過上了難得的豐年,對這兩家的東家是千恩萬謝。
這一年,阜康錢莊在各地的支店開到二十多家,布及大江南北。胡順官拿錢買地做生意,很快聚集起上千萬兩的財富,他的大名響徹四海,他已成為一方富賈。
這一年,言有意當上了阜康錢的大掌櫃,有了自己的宅院、車馬、奴仆丫鬟,在2007年沒能實現的願望在清朝全成了手邊成堆的金銀珠寶。
這一年,漕幫的弟兄分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厚花紅,個個眉開眼笑,見著威爺直稱“財神爺”,見著酣小姐千恩萬謝,見著大管家……仍當作沒看見。
這一年,年初的時候酣丫頭陪威爺去了南邊,將漕幫全權托付給了阿四,兩姐妹半年未見,也未通書信。
這一年,言有意巡視阜康位於各地的錢莊,卻總是“極不經意間”遇上酣丫頭。
這一年,每到漕幫重要大會,阿四見著酣丫頭不再“丫頭”、“丫頭”地叫著,她開始隨大夥稱呼她“酣小姐”。
這一年,采菊常去寺裏許願,香火錢沒少給,簽沒少抽,送子娘娘依舊沒聽到信女的心願。
這一年,王有齡忙完了公事常常拿出禮盒裏僅存的那隻西洋人用的高個子酒杯,靜靜把玩良久,卻在夫人進門前再將它擺放回原處。
這一年,阿四仍舊是漕幫的大管家,仍舊守著她日見清冷的大書房過著她簡單到近似蕭瑟的日子。
這一年,除了公事,胡順官不曾在私底下找過阿四,事實上忙於拓展生意,即便是公事,他們總共也就見了兩麵,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時辰。見麵的時候,她還是穿著那身男人才穿的青布長袍藍領馬褂,還是愛喝法蘭西的紅酒。
這一年,阿四收到的最多禮物就是各式各樣的琉璃瓶,那裏麵裝著各個年份的紅酒,無一例外全是胡順官派手下人送過來的,這些都是他從各地搜羅到的珍品。
這一年,阿四閑暇的時候常逛洋行,淘來各種高腳杯,用來配那些紅酒。酒多了,杯多了,她卻喝得少了。獨飲易醉,她等著有人陪她喝,而後——清醒地醉。
這一年,太平軍揮兵南下,破了上海,進入浙江境內……
王有齡回到後衙,將官帽重重地丟在地上。丫鬟見狀,嚇得不敢多話,忙跑去後麵請了夫人出來。
這正堂是大人做主,進了後堂可就是夫人的天下了。
“你這是怎麼了?”
采菊雙手捧起他丟在地上的官帽,拿絲絹仔細擦拭著,“這是什麼東西?是青菜還是蘿卜,是茶碗還是酒杯,你說摔就摔,說砸就砸。這虧得是在後堂,要是給外頭人看到了,可怎麼說的?”
丟官帽,這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丟官帽等於丟官,朝廷要知道你官都不想做了,還留著你做什麼?往大了說,丟官帽等於丟朝廷的臉麵,丟朝廷的臉麵等於丟皇上的臉麵,這是足以滅九族的大罪。
將官帽整理好放到桌上架起來,她拿了丫鬟端過來的熱茶放到他手邊,“你有什麼氣就發出來,別憋在心裏悶壞了自己。”
“生場病還好些,還有借口逃離這是非之地了。被掛在這裏,分明是等死嘛!”
“呸呸呸!”采菊急得連吐口水,心裏默念著神明莫信、神明莫信,“好端端說什麼生啊死的,自打你當上這官,我清閑日子沒過幾天,反倒整天提心吊膽起來。又出了什麼事?”
王有齡在房裏來回踱著步,一步一步重重地踩出了他滿腹的憤懣,“外頭世道亂,也亂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去年太平軍還在上海打,如今已經南下進入了我們這塊。黃宗漢——這位浙江巡撫黃宗漢黃大人眼看大勢不妙,稱病卸任。和他那幾個姨太太收拾收拾財物,裝箱走了。”
采菊就不懂了,“他走他的,你氣什麼?”
一口熱茶灌進肚,火氣從肚裏升起來。王有齡指著門外破口大罵:“他是走了,可他媽的走都走得不太平。你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嗎?你知道他幹了些什麼嗎?”
從未見他氣得髒話連篇,瞧他漲得滿臉通紅,采菊忙上前撫著他的背幫著順氣,“你別著急,慢點說!倒是慢點說啊!”
“他向朝廷保薦我,說我是個能員,是個幹將。看我當初於戰亂中給官軍送糧到上海便知我非池中物,乃梁上花,說我定能勝任浙江巡撫一職。自打上回出了運送軍糧一事,我做這湖州知府一直謹小慎微,就怕給這黃宗漢留下點什麼把柄。沒想到,他臨走臨走,還擺我一道。”
采菊到底是個婦道人家,看不出這其中的蹊蹺,“自打你上任以來,你跟這位黃巡撫向來不睦,他臨走為何要保舉你出任這巡撫一職?”
“太平軍已經打過來了,咱們清兵節節敗退,這幾年的仗打下來贏過幾場?浙江向來是富商雲集,做生意是這裏人所長,打仗?很多人怕是連打仗是個什麼樣都不知道吧!”
聽他這麼一說,采菊頓時慌了。拉著他的袖口,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跟朝廷說,你沒那個能耐接任浙江巡撫,就隻能當個湖州知府。”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官這東西,你想要的時候不一定能得到,不想要的時候也未必推得掉。
“黃宗漢的奏折已經遞上去好些日子了,內府的消息早就出來了,說是準奏。如今朝廷升我為巡撫的旨意就快發過來了,辭官是辭不掉了,就等著謝恩吧!”
退不能退,便隻有進了。采菊心存僥幸,“事情未必有你想得那麼可怕,黃大人當了這麼久的巡撫還不是好端端的。”
“那是從前,現在我當上這浙江巡撫,就要頂著整個浙江省的防務安危。如果我保不住浙江,死在太平軍手上是死,僥幸活了下來,朝廷依然會置我一個死罪——無論怎樣都是一個死。”
他指著門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眼瞪得滾圓,唇舌赤紅,“黃宗漢,他這是要殺我!要殺我全家!要我王家絕後啊!”
王有齡仰天長嘯,怒氣直衝雲霄。
采菊見他額頂暴出青筋,慌忙上前平撫他的情緒,別官沒當,仗沒打,當真把自己氣個中風偏癱在床。
“我說老爺,你往好的地方想想,萬一你打敗了太平軍呢?那朝廷還會繼續提拔你,壞事說不定反倒變成了好事。”
“除非神降奇跡,否則……”
“上回往上海運送軍糧,你不也以為死定了嘛!最後呢?人家胡大哥一出馬,壞事立刻變好事,哪有什麼辦不成的事?”
她這話倒是提醒了王有齡,說不定胡順官還真有什麼好主意能幫他解圍呢!
“備轎——不!備馬,我馬上去杭州。”
王有齡來得還巧了,胡順官聽說上海失守,太平軍已經打到了江浙一帶,連忙從外地趕了回來。他前腳進了宅門,王有齡後腳就勒住了韁繩。
“王大人?你怎麼深夜造訪?”居然還是騎馬前來——胡順官暗忖事情不妙。
王有齡將黃宗漢辭官並保薦他出任浙江巡撫一事同他說了,胡順官暗自愣了老半天方才沉沉地開口:“按理說,王大人升任一省巡撫,我當恭賀你,可這……”這恭賀的話叫他怎麼說得出口呢?此時上任跟找死有什麼兩樣?
王有齡深知其中利害,拍拍胡順官的手背,“你我兄弟二人是一同走過患難的,還說那些官場之間的客套話幹什麼?我星夜前來,就是來找你給出主意的,有什麼話,你就對我直說了吧!”
“我想問王大人,若您擢升為浙江巡撫,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做什麼?”
“自然是加強防務。”太平軍已逼到跟前了,他唯有此一招方能保城中百姓及他自個兒的身家性命。
胡順官久居杭州,他將目前的現狀擺給王有齡看,“防務的確是首要之事,但就拿這杭州城裏來說吧!兵少糧缺,民心渙散。隻要太平軍加大攻城的力度,但凡有一點謠言,這座安逸太久的城池就會土崩瓦解。”
王有齡何嚐不知,“兵少,緊閉城門,尚可抵擋一陣,等待援兵。然這糧草卻是頭等大事,封城之後,軍民都需要糧草。一旦餓肚子便會激起民變,屆時太平軍沒打進來,我們自己倒先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