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如胡順官所願,阿四跟著宏親王去了京城,再沒回杭州城。
那一年,令胡順官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聽到宏親王娶側福晉進門的消息,紫禁城外卻多了一家名為的地方。
說是酒鋪卻又跟平常酒鋪不大相同。
人家酒鋪白天開門,卻在傍晚時分方開門迎客。入夜時分,酒鋪裏燈火輝煌,如同白晝。
既然是酒鋪便以賣酒為主,各地的白酒、黃酒應有盡有,可最出名的卻有兩樣——一是洋人愛喝的紅酒,二是女店家的名聲。
京城裏傳聞,這的女店家是宏親王的老相好,要不怎麼宏親王夜夜必去酒鋪捧場呢?再者,宏親王親自跟九門提督衙門打了招呼,這間酒鋪就交給他們了,若出半點差池,便等同他的親王府出了差錯。
這不明擺著此處是他罩著嘛!誰不想活了,跑親王的後花園惹是生非。
正因如此,這間夜夜迎酒客的倒來了許多想見見女店家的好奇客。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倒來了許多跑來湊熱鬧的客人。
阿四怎麼也沒想到,隨便開了酒鋪打發時間,居然也賺得滾圓。看來,她還真有財運,做什麼生意都能賺錢,好似財神爺站她身後呢!
伸了個大懶腰,聽門外咚咚的腳步聲,阿四襥著腿等著來客——這會子來看她的人,除了酣丫頭,還會有誰?
“阿四!阿四——”
人未到聲先出,聽她大呼小叫的必又有事發生。阿四抬起惺忪睡眼睇著她,“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
威爺年輕時操勞過度,如今上了歲數,老胳膊老腿時時這裏疼,那裏痛的。早早地交出權力,跑南邊修養去了,漕幫的大事小情全都交給了酣丫頭打理。
當年在蕪湖,在青弋江邊,阿四對酣丫頭說的那些漕幫即將麵臨的問題逐一爆發——因戰亂頻繁,市麵上的生意少了,許多水路因戰亂受阻,漕幫的生意逐年下滑。
這是外禍,還有內亂——漕幫裏的男人紛紛不滿受一個小丫頭驅使,想從自己人中間推選出當家人掌管漕幫,每年給大小姐送點花紅了事。
這等於奪了酣丫頭從祖輩起便辛苦經營的基業,酣丫頭怎麼可能答應?她辛辛苦苦跟那幫男人死扛了幾個月,結果除了氣得自己差點吐血,還連累漕幫生意一落千丈。
一群男人光著膀子整日坐在漕幫總堂推牌九,她好不容易爭取來的那點生意,他們居然不跑不做不幹!
就在酣丫頭撞得滿頭是包的當口,阿四涼涼地丟出一句:把漕幫交給那幫男人,你坐著等吃花紅倒也不錯。
酣丫頭滿口唾沫,滿心憤怒地叫了一大通,擺出無數個理由不肯交出漕幫。阿四隻說了三句:要麼你做個男人婆,比男人還男人的男人婆;要麼你請威爺繼續坐鎮漕幫;要麼你找個威猛無比的丈夫。
你是有意難為我吧!
酣丫頭氣急敗壞地掰指頭算給她聽,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家,怎麼著也不可能比男人還男人;阿爹的身體狀況你阿四是知道的,他若還能支撐,斷不會早早將漕幫交給我,如今漕幫有個風吹草動,我都不敢驚動他老人家,請他重新出山,我就成了罪大惡極的不孝之女;至於她說的最後一個選擇——找丈夫?
那還不如將漕幫頂給幫裏的弟兄呢!
酣丫頭很不看好這世間的男人,就拿阿四身邊的男人打比方吧!
有能力如王有齡,寧可娶無才卻溫順的采菊,也不願承認自己愛著有個性的阿四;財、能、權、貴兼備的宏親王,家裏擺著滿屋子的女人,還有一位溫良恭儉讓,賢名播四方的福晉;再有個胡順官,前看後看,左瞧右瞧都是愛著阿四的,生死關頭卻放著所愛不管,與十二個女人瞎胡鬧。就連阿四離開杭州奔赴京城,也不見他有絲毫的不舍之情。
一個男人怎麼能在幾日的工夫將幾年的情愛全部舍棄,毫無留戀——這點是酣丫頭至今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愛情如此複雜,找丈夫更是她碰也不敢碰的禁忌。
既然阿四說的三條她都做不到,阿四直言:那你唯有將漕幫交出了。原因依然有三——
一、你一個姑娘家,完全沒有能力震住那幫男人,結果是你沒辦法經營漕幫。
二、威爺除了你,再無其他接班人,在你沒找到丈夫幫你打理生意之前,隻能讓出幫主之位,除非你現在去找丈夫。
三、清朝政局動蕩,漕幫生意會越來越差,此時出讓,拿著出讓的收益和每年花紅錢,你還能做點旁的生意。若等到漕幫必須賤價出售的那日,你即便想找人頂下來,還得厚著臉皮求爺爺告奶奶呢!
縱然對漕幫有千般的不舍,萬般的難割,可一切正如阿四所言,酣丫頭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從過往到如今,阿四每一次的決定都是出奇的正確,即使那些決定可以輕易讓人傷心。
沒有跟任何人交代,酣丫頭跑去南邊跟休養中的威爺提了阿四的意見。她隻說了前半句,威爺便提了後半句:把漕幫留給弟兄們吧!
想當年,漕幫就是弟兄們一手打出來的;到如今,將這片基業送還到弟兄們的手中也無可厚非——威爺說完這話,便把一張老臉埋進了被子裏。酣丫頭眼睜睜地看著被子聳動,卻沒有勇氣揭開被子,麵對老父滿臉淚痕。
酣丫頭無法做出的決定,威爺替她做;斷送祖宗基業的罵名,他這個做爹的人去頂。日後黃泉路上碰見祖先,要下跪要挨打,他都替女兒受了。
隻要女兒過上好日子便好。
漕幫就這樣頂了出去,酣丫頭帶著十多萬兩銀子,和每年一萬兩銀子的花紅丟掉了漕幫大小姐的身份。
在阿四的建議下,她在紫禁城外開起了一家名為酣然的酒樓。從菜式到茶水,從房舍布置到所供筆墨紙硯都是最好最貴最高檔次的。即便是酒樓裏的夥計,也一個個衣冠楚楚,形容端正。這家京城最貴的酒樓既供應飯菜,也可住宿,還可洽談生意或是公事,專供京城裏做生意的商人或官員享受。
要的就是一個字——貴;體現的就是兩個字——高貴。
很多人就衝著酣然酒樓所代表的身份象征而來,付錢也付得甘之如飴。若說請客吃飯去“酣然”,那是主人客人皆有麵子的事。
酣然酒樓開門迎客雖不長,但生意奇好。阿四趁此時機給她出了主意,每天限量訂餐。每天隻提供一定數額的飯菜,訂完便不再供應。想在此享用美食或請客吃飯,還需提前幾日預訂。
結果正如阿四所言,越是難訂到位子的酒樓,客人越是如潮水般湧去。
酣然酒樓很快成了京城一道金子招牌,亮得刺眼。
錢賺得多了,老板自然也就忙得不可開交。正午時分,酣然最忙的時間,酣丫頭居然有空來她這裏,必是有要事。
“是酣然出了什麼事嗎?”
“是!是天大的事。”
酣丫頭一本正經地宣布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胡順官進京了。”
胡順官進京了。
這幾個字撞在阿四的胸懷之上,如浮萍掠過。
這幾年,她不曾離開過京城,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胡順官在杭州幹了些什麼。
的生意太好,常有南來北往的人談天說地。那些跟著權勢後麵的跟班中間有個不成條文的法則,知道得越多便越有麵子,於是大家都以說秘密、道長短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