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花(一兩)
楔子 夜離
天很黑,雲很厚,不見一絲月光。
這是一個漆黑的冬夜。
子時。
小城裏所有的燈光都暗了下來,辛勞了一天的人們進入了夢鄉。一切都很安靜,隻有偶爾的狗叫聲遠遠傳來,讓剛剛被推醒的少年揉了揉眼睛。
花了好一會兒工夫,眼睛才適應此時屋中的昏暗。床前立著一道人影,雖然看不清麵孔,不過那身姿他再熟悉不過。看到這位深夜把他從夢鄉推醒的人,少年訝然叫了聲“師父”。
“噓。”師父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小聲點。起來吧。”
“哦。”
雖然溫暖的被窩讓人依戀,可少年還是聽話地爬了起來。雖然沒有開窗,可外麵的風聲嗚嗚作響,寒冷的空氣像鞭子一樣抽在穿著單衣的身上,少年打了個顫,連忙把搭在被子上的棉衣穿上,束緊腰帶,再蹬上靴子,然後再低聲問:“師父,我們要幹什麼?”
“走。”師父好聽的聲音裏有一絲淡淡的惆悵,不過,並不明顯。
“走?”少年愣住了,“走去哪裏?”
“我們已經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為什麼?”少年睜大了眼睛,不明白地看著師父。他們住在這裏已經有幾年了。在這座生意清冷的客棧,他們幾乎是唯一的客人。他忽然想到了一點,“……我們,沒錢再交房錢了?”
不過,不對啊,從他們住進來開始,就沒交過房錢吧!
“就算是吧。”師父說著,已經將簡單收拾的包袱交到了他的手裏,“不要多說了,走。”
“我們不跟王媽說一聲?”
“不用了。”
“你……”少年終於明白了,“師父,你是想賴掉這幾年的房錢吧?”
師父沒有說話,黑暗中,嘴角露出一個苦笑的弧度,“我賴掉的,又何止是房錢!走吧,小墨,不要再多說了。我早告訴過你,跟著我的話,也許永遠都居無定所。我們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久待,尤其是這裏。”
少年無法理解師父語氣裏的憂傷,不過,師父要做什麼,他都要跟著去做。當初他就是跟著師父來的,現在,他也要跟著師父離開。他是師父撿來的,無論師父去哪裏,他都要跟隨在師父身後。他低下頭,接過了包袱,背在了肩上,和師父一起離開房門時,他最後環顧一下自己住的小小客房。
昏暗的光線裏,衣櫃與桌椅隻能模糊可見,架子上還擱著洗臉盆與布巾。有多少個清晨,他就是拿著臉盆到井裏打上冷水,洗去殘存的睡意。又有多少個夜晚,王媽拎著大壺熱水給他倒上半盆,讓他好好梳洗才許他睡覺。
而那張四方八仙桌,左邊缺了一隻角,那是給他用劍削掉的,為此寶兒罵了他半天,王媽也罰他一頓不吃飯——當然,下一頓又做了一大碗紅燒肉給他。
就在那張桌子上,他和寶兒一起商量過怎樣去河邊捉魚,一起下過棋,一起寫過字。寶兒還用毛筆在桌上畫了隻烏龜,不過,王媽舍不得罵她。
此時此刻,桌上放著茶壺與茶杯,邊上一點,還有一隻小小的物什。在門將關上的最後一絲縫隙裏,少年的視線瞥到了那一點,他“哎”了一聲,一手擋住門,手指被夾住,疼得他差點喊出來,師父及時地住手了,“怎麼?”
“等一下師父!”少年衝進屋子裏,把桌上的東西拿出來,“我能把這個給寶兒送去再走嗎?”
寶兒啊……
師父的視線望向不遠處的房間,那兒已經一團漆黑,看上去與這座小城其他的房間沒有半點不同。
然而,當然是不同的。他正是為了那個正在屋子裏沉睡的孩子而來,也要為了那個孩子而離開。
少年眼巴巴地望著師父,師父卻隻是沉默地看著寶兒的房門,少年幾乎有點等不及了,師父才輕聲道:“去吧。不要吵醒她。”
“是!”幾乎是立刻,少年拔腿向那間房門跑去。
他的步伐雖然很快,動作卻十分輕柔,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就把房門打開了。門僅僅推開一線,僅容少年的身體穿過,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去。
他對這間屋子的熟悉程度,半點也不弱於對自己的屋子。這裏的擺設,也和自己的屋子差不多,隻是多了一張妝鏡台。那是女孩子專用的。
同樣屬於女孩子的,是淺粉色的帳幔。床上帳幔低垂,夜裏看不出顏色,不過,那顏色他是多麼熟悉,不用看腦海裏也能浮現出來——淡淡的、薔薇一樣的粉色,像寶兒微笑時的麵頰一樣。
他站在帳幔前,很想再看一眼這個幾年來相伴長大的女孩子。不過,最終,他隻是隔著一層帳幔,悄然凝立,然後,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隻細竹篾做成的小鳥,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來,就像真的一樣。
他最後看了一眼床帳,然後,轉身離開。
他的步伐仍然像貓一樣輕而快。
不能再多作停留了。
因為師父的決定,從來沒有人能改變。
師父靜靜地站在門外,看著他出來。師徒倆沒有再說一句話,便默契地走到了牆根下。
牆邊有一株薔薇,春天的時候開放起來會很好看,不過,在冬天,它隻是一堆盤屈的紮人的刺。兩人悄無聲息地躍過了矮牆,然後,向著城外奔去。
半路上,少年回頭望向那所客棧。它掩映在無數黑漆漆的房子當中,普通得毫不起眼,可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跟著師父去過許多個地方。師父沒有家,他也沒有。但是,真的,有一度,他把這裏當成了家。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這裏住下去……”他低低地開口,聲音裏不無委屈。
師父隻是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頭頂,然後,輕聲道:“小墨,如果你真的想回來,會有回來的一天。”
少年的臉上,一下子充滿了光彩,“真的嗎?什麼時候?”
“等我死的時候。”
少年愣住,不明白師父為何提起這樣一個話題。師父的身體雖然不太好,可才三十來歲,正值壯年,又身負武功,怎麼突然說死?
“耍賴,那我不是要等到四五十歲才能回來?寶兒早嫁人了啊!”
聽著少年的話,師父輕輕揚了揚嘴角,聲音裏有了一絲笑意:“你想娶寶兒嗎?”
少年立刻握拳,“嗯,當然想!”
“好,記住你說的話。”師父看著他,聲音裏有了一絲鄭重,“當你回來的時候,我要你照顧她。要照顧她一生一世,要她幸福。”
這鄭重似有實質,壓在了少年稚嫩的肩上。他還不知道“一生一世”到底是多麼漫長的時光,他隻是想到這是師父的交代,再想到他真的不願意離開客棧,也不願意離開寶兒,於是他也有模有樣,有力地點點頭,“我會的,師父!”
“那就好。”像是鬆了一口氣,師父轉身向前走。
“可是……”少年站在他身後卻沒有挪腳,頓了頓,向著師父在夜色裏的背影問道,“不要等到你老死的那天吧?那樣真的太久了啊!我們能不能早點回來?反正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啊!”
師父的腳步滯了滯,身影在黑暗中看來真的像個影子那般飄忽,良久,他的聲音才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傳來,“放心吧,那一天不會遠的。”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少年的臉上重新綻放出笑意,拉了拉肩上的包袱,快步跑過去,跟在師父身邊。一高一矮的兩條人影,慢慢消失在冬夜寒冷的霧氣裏。
當他再回到這座小城,已經是十年之後。
暮春時節,是汾城最美麗的時候。四處繁花盛開,薔薇探出牆外,落了一地粉紅淺白的花瓣,空氣中永遠帶著濕潤而清淡的芬芳。
施墨站在城門下,深深呼吸一口芬芳的空氣。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走的那一年,是否見過這樣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