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迦回到乾彬宮的時候已經午夜,剛剛提起了繡著團龍章紋的下擺,要邁過高檻,守在門畔的宮人已經跪下了身,回稟道:“皇上,夜熔郡主已經恭候您多時了。”
“哦?”他心頭一驚,想不出夜熔有什麼理由深夜進宮。
他步入了宮殿之時,正看見她安靜地坐在椅上。
她依舊是一席全黑的衣裙,長長的罩紗衣擺拖曳在金磚的地麵上,仿佛是烏色的河流一般蜿蜒。隻在鬢角別上了一朵雪白的絹紗花,似乎對他的進來毫無所覺,直到身旁隨侍的宮人輕聲俯身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她才起身緩緩俯下了一禮。
因為黎帝的亞父過世,宮中按例撤下了紅燭,殿角深處一雙龜鶴燭台上,粗若兒臂白燭,燃了太長的時間,燭淚堆積如羊脂白玉,垂累而下。
她麵上的藍色胭脂鈿花,在燭火的昏黃裏微微地浮動著,肌膚的瑩白和描繪得碧藍混合成某種淡漠而殘忍的美麗,冷極而豔。
他的不悅再一次加深,這樣輕忽傲慢是即使謝流嵐在世也不曾有過的。
可是羅迦依舊放緩了語調,俊美的麵上卻看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她一般,隻是淡漠如水,“禦妹連夜進宮,有什麼要事嗎?”
“臣妹是想向皇兄請辭,臣妹想遵從家父的遺願,把他的棺柩早日送回幽州安葬。”
羅迦皺起了眉,有些吃驚,夜氏這近乎逃避的行為,是他絕對沒有預料到的。
“你下去吧。”
這話是對隨侍的宮人所說,那宮人遲疑了一下,看到夜熔微微頷首,才躬身退了下去。
不悅,加上細微的惱意,化出了淡淡的帶著溫柔的笑意。
“夜熔,朕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請皇兄示下。”
她殷紅的唇,挑起了一抹沒有絲毫笑意的弧度,纖細得水蔥般的指交疊在玄色的裙上,眼低低地垂著,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現淡青色的眼瞼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微微地顫動著,好似那恍恍燭光的細微。
“朕要納你為後。”
她似乎一愣,終於抬起了麵容,他這才看清她的眼。
墨色的眼,有著琉璃的色澤,很美……那是一種失去了神采,枯澀的美麗……寂寂的仿佛一池毫無生命的湖泊。
他一時間愣在了那裏,直到她輕喚出聲:“皇兄?”
“……朕……希望你能明白。”
沉默了一下,她垂下了玉頸,溫柔而認命的淡然出現在那張絕美的麵容上。
“臣妹明白,但是臣妹要守孝三年。”
“好,那就以茶代酒,慶賀朕與你的連理之約吧。”
心中莫名地充斥著喜悅,他拿起了案上的茶盞,捧在胸前,她卻隻是含著那抹笑意,纖細的指放在身前紋絲不動,依舊淡淡地端坐在那裏。
“怎麼不高興,連茶都不願意喝嗎?”一種被徹底忽視的惱怒再也無法壓抑,他入鬢的眉緊緊蹙起,揶揄地開口,“亞父歸天,難得禦妹還有心情描金繪鈿,是不是不太合乎禮數?還是夜氏的女子都是這樣任意妄為慣了?將來,禦妹就是這六宮的統率,有些事情還是以身作則的好。”
她卻是緩慢抬起頭,略帶吃驚地看向他,有著墨琉璃的眼睛裏帶著水光一般的色澤,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皇兄不知道?”
“知道什麼?”
“臣妹的眼……已經看不見,自兩年前起,因為一場奇病,就已經失明了。”
琉璃色的眼睛溫柔地彎起,露出近似哀傷的微笑,發上的白色絹紗花,在搖曳的燭光之下閃動著奇異的輝光。
他驟然一驚,狠狠吸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依舊波光流彩隻是毫無焦距的眼,一種被尖刀割裂的痛楚在胸中蔓延開來。
“奇病……”
“是的,奇病……眼下的藍色曇花,原本是當年為了救治施以針灸落下的疤痕,父親為了掩蓋疤痕,特意從北狄請來巧手藝人,紋刺上去的。”她略帶空洞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不辨悲喜。
奇病,讓他回想起自幼時幾次中毒,那時對外宣稱的也是奇病。
“是朕唐突了。”
緩慢地閉合了一下雙眼,壓下心中的吃驚還有莫名的痛楚,明知她看不見,他依舊下意識地露出了安撫的笑容。
宮廷曆練,他不再是率性而為的孩子,壓抑情緒,偽裝出其他的情緒,便已經是他最拿手的伎倆,現在,也一樣。
“皇上折煞臣妹,請允許臣妹告退。”
燭火下她賽雪的麵容,有著楚楚可憐的羸弱,讓他忍不住心生憐惜。
他起身來到她的麵前,緩緩地抬起手指,想去撫摸她白皙勝雪的麵頰,最後,指尖遲疑半晌,還是沒有落下。
不知為何,他竟然懼怕這樣的碰觸,他隱約覺得,仿佛一切都已經偏離了軌道,朝著他不能預知的方向發展著……
於是,那手指落了下,親自執起她的手臂,感覺她一抖,卻沒有掙開,然後她溫順地在他的攙扶下步出了殿門。
“朕……很期待三年後的大婚。”
“我,也很期待夜氏和皇權統一的日子。”她淡然說道,無法似乎也不願看到他眼裏不知是真是偽的柔情,低下自己烏色的頭,深深向穿著金色龍袍的他躬身行禮。
然後,在隨侍宮人的攙扶下,她被侍從們包圍著向外走去。
宮人手執的蓮花燈,可以看到她依舊低垂著頭,玄色長長的衣裙,拖曳著在燈光下舞動似的影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呆呆地站著,胸膛裏莫名空蕩蕩的,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沒法想,卻覺得混亂不堪。
自己朝思暮想到心髒都為之疼痛、無論做了什麼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得到的權力,終於實至名歸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裏,他理當欣喜若狂,可是不知為何看她波瀾不驚,滿不在乎的絕色麵容,他的心便覺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什麼。
黑暗中那最後一點光亮消去時,身後的宮殿深處隱隱傳來了更鼓之聲。
三年後,康念五年,夏,瓜州驛館。
進京完婚的隊伍,被連日的暴雨耽擱在了瓜州。
瓜州驛館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隻用來接待貴客。
這裏的一切布置都是古雅有致的,窗畔的庭院落裏,疏疏地種了幾株芭蕉,此時寬大的綠葉已經是伸展得盎然。
午後,夜熔坐在窗前,窗子是開著的,聽著雨聲似乎漸漸地稀疏下去,雨聲稀疏細碎地敲打在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
“郡主,今天是十五,看樣子雨就要停了,聽老人們說瓜州晚上依舊會有燈會,據說晚間的燈火通明,看起來特別漂亮。”年幼的侍女不受這連日陰雲密布的影響,依舊歡快地說著,過後方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跪到了地上,“啊,奴婢該死!”
風勢依舊很大,把堆積的雨珠從庭院之中的葉子上,吹落了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她的手臂上,接觸到肌膚的是一片的寒冰。
安靜地坐著,抬頭仰望著看不到的天空,她的目中永遠是黑茫茫的一片。
讓人眩暈窒息的黑,永遠無法得見天日的黑,壓迫著她的心。
異樣的黑,黑到可以聽到胸口裏心髒的搏動、血液的流動,那種黑色可以讓人發瘋。
而漂零落碎水滴,仿佛是天空替她流下的眼淚。
終於,她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揮了揮繡著金繡的寬大衣袖,淡淡地說:“無妨,起來吧,我也想去逛一逛,這樣子到京城,確實是太悶了。”
“是啊,是啊。”從地上起身的小侍女,聽到她的話歡快得幾乎拍手,笑意幾乎溢出了大大的雙眼。
“不要驚動侍衛,我們從後門出去好了。”
“奴婢這就去準備。”
幾乎蹦跳著就要出門,但是到門口處時,小侍女想起什麼似的,回過了頭。
隱隱約約的昏暗天幕中帶了一絲陽光從碧綠的芭蕉間滑過,炫惑著她的視線。
那道纖細的身影,墨色的衣裙,墨色的發以及伸展向窗外的,是比雪還要白皙的手腕。
仿佛感知到她的視線,夜熔漆黑的眼睛轉向她的方向,清幽如深潭,淺淺地眯了一下。忽然風起,雨花飛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雨滴之中,衣袖翩飛,玄色襯著月色光澤的瑩白肌膚,帶了種無法形容的美麗。
瞬間,小侍女覺得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唯餘那烏黑的一雙眸,清澈得讓人不敢逼視。
夜晚瓜州漆黑的天空,蜷縮在陰雲之後得月亮,暗淡地露出了臉,蒼白得像是煙華女子的麵容。
莫愜懷照例醉紅樓的精致房內,一邊聽著曲,一邊等著顧媽媽送來姑娘。
終於等得不耐煩,他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