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老臣糊塗了。”
身後的蘇上遠心悅誠服地躬身回答,神情已經恢複了坦然,甚是安慰地看著麵前擁有黎國最尊貴身份的女兒。
三年後,清曇八年,北狄太子悱熔登基為帝,成為北狄第十四代君王。
而在這其間的黎國,黎帝錦甌深宮養病,長年不見外臣,謝流嵐正式接掌了夜氏的權力,被封為攝政王,監管黎國一切朝政。
皇後蘇輕涪的兒子羅迦被封為太子,但蘇氏似乎在謝流嵐的蓄意打壓之下,一直無法抬頭。
十年後,清曇十五年,秋。
夜色茫茫,遠遠的宮牆外還可以聽得見悠悠的更鼓之聲傳來,宮人挑著宮燈在前引路,嫋嫋的燈花在風中搖擺著,偶爾引來幾隻飛蛾小蟲。
依舊是一襲青衣的謝流嵐,燈火恍惚中看見乾宮的書房內依舊是華燈高掛,眉頭不禁皺了起來,“皇上經常這麼晚不睡嗎?”
身後尾隨的宮人連忙諂媚地尖聲答道:“回王爺,最近花園中的菊花全開了,皇上就總是喜歡在園子裏呆著。夜裏,就畫菊花,很少睡覺的。何公公也常常勸的,可是皇上根本不聽。”
聞言,謝流嵐隻是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隨著宮人進了乾宮。
宮殿內紅燭即將燃盡,滴滴紅淚滑落而下,流在青瓷燭台之上,何冬站在禦案一邊,研磨著墨硯,燈火闌珊之中,黎帝錦甌正揮毫畫著什麼。
“皇上。”
錦甌也不抬頭,隻是隨意一揮手,便繼續畫著。
“流嵐,你來了?坐吧。”
“是,謝皇上。”
謝流嵐卻沒有坐,隻是信步來到禦案前,那宣紙上畫得滿滿的全都是金色的菊花。
感覺到陰影擋住了光線,錦甌這才抬起頭,看著他,勾起了唇角,笑道:“你瘦了很多,最近朝中瑣事很多吧?”
“謝皇上關心,還好。”謝流嵐苦笑地回答著,那凝視著錦甌的眼,悲苦難辨。
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明亮,神情已不再有年少的飛揚,鬢角都已經布上了幾抹蒼然。
而他,黎國的君王,依舊美麗得讓人心驚,時光寬容地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跡。
隻是這樣,不知是殘忍,還是幸運……
“你要保重身體才好哦,不然朕和夜宴都會為你擔心的。”
溫柔的細語,卻讓他似水流光的眼再一次無奈地闔上,隨即又強迫自己睜開,沙啞著聲音開口:“皇上……”
錦甌卻放下筆拉著謝流嵐來到廊下,癡癡地看著滿園的菊花,絕美的麵上帶著仿佛永遠的溫柔微笑,“你看,夜宴把園中的菊花種得多好,原本她最討厭菊花的。”
“皇上,長公主在十年前生下您的女兒後,就已經去世了,您究竟什麼時候才肯麵對現實?”
重複著,這十年來他每次都會說的話語,心中依舊抱著明知渺茫的期待。
靜靜地,錦甌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說話,隻是看著遠處金色的花間,那已經是空洞的魂魄,仿佛是找尋到了某種可以讓他看到過去的依戀,“嗬嗬,你說什麼?流嵐?”
然後,錦甌斜著眉毛看著謝流嵐,神情似是好笑到了極點,修長的指向前指去,“朕哪有女兒,夜宴哪有死?你看夜宴不是在那裏嗎?你瞧她笑得多開心。”
謝流嵐接過何冬遞來的披風,為他披上,一雙水漾的眼睛循著他凝視的方向而去,看到的,是一片可以把人的魂魄也吸走的妖異的金黃。
“皇上……”
謝流嵐的聲音裏帶著無法形容的,隱藏在魂魄深處的狂熱的痛楚,那樣的痛著,似乎永遠找不到出口宣泄。
輕輕用消瘦的骨節凸顯的手指把錦甌額上幾絲淩亂的頭發捋到耳後,順勢撫摩過他的麵龐,悲傷地,緩慢地撫摩,然後輕輕地收回手。
在凝視了他很長時間之後,謝流嵐猛然一個轉身,毫不猶豫地離開。
直至走到宮牆之外,他才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到用力蜷曲起身體,那種仿佛把五髒六腑都挖出來的咳聲,在重重宮閣之間回蕩著。
許久,才從懷裏掏出藥瓶,倒出丸藥,一把吞下去。
慢慢地咳聲平息了下來,謝流嵐這才抬頭看向墨色的夜空,微微眯起因為劇烈咳嗽而波光掩映的深黑色的眼睛,儒雅俊秀的容顏上直到此刻才被允許漂浮上脆弱的陰霾。
而後,輕輕地搖頭,嘴角帶著一種仿佛融合了苦澀和自嘲味道的微笑,喃喃地用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著:“你走了,也帶走了他和我的心,但是沒有關係,無論如何我都會恪守承諾,替你守住這個皇位,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唯一……”
遠遠地已經日漸老邁的何冬提著宮燈尾隨而來,察覺到他的到來,青衣的男子轉頭微笑地看向他。
恍惚中他依舊可以從謝流嵐溫柔如水的眼睛深處看到一種名為哀傷的情感。
許多年後,何冬依然能記憶起那仿佛能使人失去魂魄的悲傷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