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奔,奔。
疾走在暗夜的林中,曲慕非使出從未有過的體育技能,費盡了全身力氣,隻知狂奔。
耳邊他的呼吸之聲越發沉重,她心裏一沉,不吭聲,隻是咬緊了下唇,雙腿不停地向前大步邁出。
“慕非,”耳邊忽聽司徒十四帶著笑意的聲音,“莫奔,莫奔,小心跑岔了氣。十四我向來命大,死不了。”
到了此刻,他還想在想著莫讓自己岔氣。曲慕非一時大慟,胸口中漫溢的不知是什麼感情,頓時心頭有如刀剜。眼眶一酸,她隻能死命地咬住下唇,不發一言,隻是狂奔。
疾走顛簸之中,司徒十四隻覺得胸口氣血翻騰,隻覺喉頭隱隱有甜味。忽然,他覺得自己圍過曲慕非頸項的手上,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滴落。
司徒費力地睜開眼,偏過頭去看她。卻見那熟悉的清秀側臉上,有淚珠滑落,順勢滴下,正砸在自己手上。
原本冰涼的觸感,忽覺變得滾燙,灼在手上,灼得心口發熱,發酸。不知是怎樣的感情在作祟,隻覺得胸口滿滿當當的酸,似要爆開一般。
刹那的錯愕與呆滯之後,司徒十四慢慢抬起那滿是血跡、髒兮兮的手,緩緩撫上了曲慕非的臉,“慕非,”他在她耳邊輕道,“我可不可以,將你這滴淚,看作是對我的不舍和關心?”
“嗯。”曲慕非仍未開口,隻是低低應了一聲。可司徒十四卻分明察覺,那背著自己急奔的身子,有著瞬間的顫抖。
眼皮有些沉,司徒十四卻強打起精神,睜大眼,望向曲慕非的側臉。那個會拿他開涮調笑、又會正色指責他的家夥,此時卻緊咬下唇,抿住的嘴角刻畫隱忍的痕跡。微紅的眼眶之中,有著異樣的水光閃爍。司徒十四忽然覺得,莫名的開懷起來。有種說不清來由的歡喜,溢滿了胸口,“哈!即便斷了這條腿,卻能換來慕非你這滴淚——值得!”
他大笑的聲音響在耳邊,這句話在曲慕非聽來,卻是戳心窩地痛,這讓她終於爆發開來,“你這是大腦不做主還是怎的?!把東西給他們不就得了,為何要逼自己到這地步!”
司徒不顧左臉頰熱辣辣的疼,費力地咧開唇角,笑道:“這怎麼成?!交給他們,我拿什麼去換慕非你呢?”
背著自己的人,聽了這句,身體有一瞬的顫抖,“你……你這又是何苦?!”
帶著顫抖的罵聲,隻讓司徒十四心中沒來由地輕鬆起來。勉強地咧了咧嘴,他在唇邊勾勒出扭曲的笑容,“不苦不苦。先愛上的先慘死,全是自找的啦!”
之前,他腦袋尚未清楚的時候,便已經心甘情願地為她跑東跑西一邊抱怨著一邊拚命了。
直到如今,生死命懸一線、險些喪命之時,他仍是不願將能保她周全的PDA交給對方。而當生死關頭,他忽然看見她的身影之時——
到了這個時候,司徒十四才反應過來,自個兒為啥對這人分外的上心——
是的,是自己先愛上了。
所以,愛跟她亂轉悠,並不覺疲累。
所以,愛與她窮鬥嘴,隻越鬥越樂。
所以,被她拍了腦袋,也不會生氣。
所以,被她訓斥了句,會格外來火。
所以,為她出生入死,亦不覺辛苦。
所以,生死一瞬,念叨著的是她、放不下的是她、最想見的也是她……
想明白了這點,司徒十四忽覺心中舒暢。若不是苦於嘴角咧不開,他真想大笑三聲才好: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曲慕非聞言,隻是低垂了眼眸,胸口隻覺得一陣酸,“這……又是何苦……何苦……”
她的喃喃之聲,被他那滿是血跡、髒兮兮的手捂住。
“噓……”他附在她耳邊,輕聲地道,“一會,一會就好……莫要擊碎十四這邊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氣。”“嗯。”她輕輕點了點頭,不言語了,任由他的氣息噴在耳邊,越來越近。
隻覺得麵頰微涼,什麼柔軟的物事靠上了右臉。
司徒十四移開了唇,喉頭又是一甜,眼前漸漸地發黑。他將臉靠在她的肩上,緩緩合上了眼,揚了唇角,笑道:“哈……好福利,多謝……”
夜風涼。烏雲移開,月光灑在大地之上——映著背上已然安眠之人唇邊淺淺的弧度,也映著奔走之人眼眶中閃爍著的水光。
混沌之中,四處還是一片黑暗。眼皮子發沉,來不及多思忖,隻覺得左腿小骨處傳來鑽心的疼,像是有成千上萬隻小蟲直往骨髓裏鑽,並一邊啃蝕著骨頭——這種滋味讓司徒十四忍不住罵娘起來:那幫該死的龜兒子!若讓他下次逮住,不將他們揍個爹不識娘不認的,他就不姓“司徒”!
正這麼發狠地暗罵著,他忽聽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繼而就是門扉一響,似乎是有人推門而入。仍處於迷迷糊糊狀態的司徒十四,花了半秒的工夫來思忖並確定自己身在何處——當日曲慕非會出現於長安古代適時相助,薛白肯定脫不了關係。不消說,此處一定是“黑白別苑”了。
想明白這點的司徒十四,下一刻頓時陷入無限的欣喜中:這麼輕柔的腳步,好似怕打擾他一般的小心翼翼,這定是慕非擔心他,過來探望他的病情了!
不自覺地咧開了唇角,他在唇邊勾勒出誇張的弧度。想要睜開眼,和慕非說上兩句玩笑話,可他卻覺得眼皮子簡直就是鉛鑄一般、粘搭在了一塊兒似的,任憑他怎麼費力氣也睜不開來——
莫非是中了傳說中、未來神奇好物品之一、素有“強力膠”之美稱的“502”?!
——司徒十四不禁產生了如上的疑問,雖然他明知其答案是否定的。無法可想,他也隻有先這麼無奈地躺著,任由自己於黑暗之中豎起耳朵。
輕輕的腳步聲移到床前,而後,隻覺得額上一陣微涼,這是那人擰了一條濕毛巾附在他的額頭之上;再然後,腳步之聲又移,接著是茶杯被放在桌麵上的輕輕碰撞,然後便是倒水聲。下一刻,那人扶了自己、將茶杯放在他的唇畔。
如此輕柔的動作,讓司徒十四簡直是從心底樂開了花。他一邊在心中發表著“哎呀呀,口硬心軟的慕非,這次該是心疼了吧”這樣自以為是的感慨,一邊不禁產生了這樣的遐想——
如果他堅持不合作、不配合這個喂水的動作,慕非會不會……會不會像那些小說裏寫的那樣,以……以……以那個唇來喂啊?
想到這裏,司徒十四先是努力咬住腮幫,不讓自己咧開誇張的弧度。然後,他又抿緊了唇,為喂水的動作從本質上增加了極大的難度——
感受到那人的動作一僵,司徒不禁在心中暗暗竊笑,正期待著對方會用小說中那樣的非常手段來完成這喂水的重任,忽聽門扉被輕叩兩聲。那人隨即拿了枕頭塞在他的背後讓他靠著,而後丟下了自己開門去了。
奶奶的!沒聽說過打擾別人的好事會被馬踢死嗎?!司徒十四隻好等待著曲慕非回來,一邊腹誹著那名不知名的家夥。
門外,二人壓低了聲音,說了半晌工夫。司徒本想聽個明白,無奈腦袋有些暈沉,外加左腿上的傷處實在是疼得讓他無法集中精神,所以此時,他實是無法發揮自個兒的八卦因子,“豎耳打聽”的專長與本領在此時被明顯地削弱了。
正在他暗自懊惱想弄個明白的時候,卻聽腳步之聲再度踏入了屋中。他不禁大喜,再度抿緊了嘴巴,等待著慕非為他進行剛才未完成的喂水動作。
茶杯湊到唇邊,司徒抿唇,不合作。
那人手上用力,茶杯磕上了牙齒。司徒咬緊牙關,依舊不合作。
那人幹脆一手使力,捏著司徒的下巴就要強迫他開口——
不對!這一招典型的擒拿技巧之一,怎麼可能是慕非?!
司徒一驚之下,猛地睜開眼,隻見一個甚是相熟的麵孔——正是這“黑白別苑”中那名武功頗高、與自己交過兩次手的家丁!
見他一臉震驚的模樣,那家丁在唇邊勾勒出譏誚的弧度,雖不言語,但嘲笑的意味已是溢於言表。
“看什麼看?沒看過病人嗎?”黑了一張臉怒道。
“病人是不少見,”那家丁攤了攤手,斜了他一眼,“不過如此妄想的病人,就當真是難得一見了!”
司徒惱羞成怒,“要你管!你倒是在這裏轉悠什麼?慕非呢?”
“哈,好一個‘過河拆橋’,司徒大爺你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那家丁輕笑道,“若不是我這個礙眼的,就憑曲姑娘一人之力,能從那三惡手中救下你嗎?”
司徒還了他一個白眼,從鼻孔中“哼”出一聲來:“少來!要不是黑白倆老頭兒派你過來救人,你又怎麼會管我死活?!你倒是還應該謝謝我,一直撐到那時候——否則,若是你司徒大爺丟了命兒,你也交不了差!”
這話兒倒也沒錯,那家丁不言語了,隻是將茶杯往司徒手上一塞,隨即起身收拾起桌麵,該忙活啥忙活啥了。
見對方無心戀這舌戰,司徒倒覺得不痛快了。隻是睡了許久的確口幹舌燥,他先是一口灌下這杯茶,隨即想到了什麼,抬了腦袋望向對方,“你這是剛剛才來的對吧?先前在這屋子裏的,是慕非吧?”
那家丁瞥了司徒一眼,見他眼裏滿是期待的星光,暗暗好笑之餘點了點頭,“回司徒少爺,正是小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司徒頓時大受打擊。若不是躺在床上,他必要倒退三步走,以表示自個兒的震驚與神傷了。
他傷重至此,慕非怎麼可能不過來看他一眼?嗚嗚嗚嗚,如此薄情寡義,真是個無情人啊!這這這這……這實在是讓他的心碎成片片山中雪啊啊啊啊!
難以接受對方的說辭,司徒十四一手捂心口,一手直指對方,顫聲道:“你你你你……一、定、是、你、騙、人!”
見司徒十四一臉哀怨的模樣,那家丁不禁覺得好笑。他攤了攤手,表情甚是不在乎,“沒錯。既然司徒爺兒您心中明知答案,又何必聽小人的一麵之詞呢?”
“……”司徒呆了兩秒,方知自己是被耍了。可這次,他非但沒生氣,反而立馬揚了唇角,喜笑顏開地擺出了一臉燦爛神色,“慕非啊!我就知,你定不是那般無情之人!我我我……我真是感動啊!”自言自語地說完這句,司徒十四伸手掀開被褥,翻身下床。
雖然拖著那條受傷的腿,每動彈一下都是難以避免的疼,但是,在此時此刻,他已然滿眼綻放出少女漫畫中那種特有的星光與花朵,就差沒有高呼一句“慕非啊,我來了”這種讓人背脊上升起莫名寒意的台詞了。
一手拄起床邊的拐棍,司徒十四迅速發揮了他那慣有的學習能力,很快就將拐棍的使用方法摸了個半熟,開始穿行在這“黑白別苑”曲曲折折的回廊當中。
“這該死的黑老頭兒!”拄著拐棍趕路的司徒,瞪了一眼麵前因為彎折而看不到盡頭的長廊,氣喘籲籲地道,“倒賣了那麼多未來物品,我還當他能學點未來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呢——沒聽說過‘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嗎?奶奶的這回廊修得真是不體貼殘疾人,這可得多走多少路啊?萬一走個水什麼的,逃都來不及!”
——發出如上抱怨的司徒十四,顯然不會知道,自己這番說辭包含了最為樸素的“消防”意識與觀念。
穿行在這回廊當中,若不是一心急著尋找曲慕非的身影,司徒應是能看見不錯的風景。這“黑白別苑”早在設計之時,就將中國園林的“造景”技術發揮得淋漓盡致——五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在廊中,無論駐足於哪裏,向外望去,都能看見一片極富有詩情畫意的不錯景致。
——所以,當司徒十四看見曲慕非的時候,差點沒將牙都給咬碎咯!
不知啥名兒的花,粉粉白白開滿了一片兒,與綠葉相映襯,盡數點綴在那涼亭周圍。而在六角的涼亭之中,石桌上香茶點心一一俱全,桌邊的二人,一邊品茗一邊談笑風生的模樣,讓司徒眼都紅了!
望著涼亭之中,曲慕非和薛白聊得挺開心、明顯一副“花前月下”——哦,不對,這大白天的,應該是“花前日下”才對——的模樣,如此才子佳人的配對,讓司徒十四不禁愴然涕下。
“曲、慕、非!”
司徒十四作勢倒退三步走,無奈他顯然忘了自己現下是拄著拐棍的三腳貓,這一退之下,一不留神就跌坐在了地上。他幹脆癱坐在地上,一手抓住了回廊的欄杆,一邊緊盯著那邊的涼亭不放,一邊咬牙切齒道:“曲、慕、非!我為你,打是親來笑眯眯;我為你,罵是愛來慢慢聽;我為你,吃苦隻當吃饅頭;我為你,小命不丟不回頭!可你你你你你你你……你竟然背著我——去、爬、牆?!”想到此處,司徒忍不住酸了鼻頭。
慕非你這家夥!奶奶的,就在前些天、他司徒十四生死關頭、半死半活之間唯一想到的,就是向你挑白了——按你們那兒的話說,那就叫做“告白”!
話都說出口了,小臉兒也吻了,你你你你……你怎麼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還能跟那白老頭兒有說有笑的?
越想就越覺得憋屈,越想就越是想控訴曲慕非的無情,越想就越是想拿抹布狠抽那姓薛的小白臉——想到最後,司徒正是應了那一句:“火從心頭起,惡由膽邊生!”
卷了袖子,他衝掌心裏“呸呸”吐了兩口唾沫,一副準備過去幹架的樣子。可剛邁了一步卻又覺得不對勁兒了——
這左腿的傷還綁著繃帶,所謂“傷筋動骨一百天”,少說他還有三個月的瘸子要做。論幹架,現在的他哪有那個能耐?!
有了!想到這裏,他眼珠子一轉,司徒頓生一招“苦肉計”。他二話不說,把拐棍往邊上一丟。用右腿支撐全身力量,左腿兒則跟著在地上拖著蹭著,就這麼一瘸一拐地,向那涼亭磨蹭過去——
“慕非,”他輕聲喚他,望著她的表情甚是委屈,“終於找著你了……”
聽見他喚,曲慕非斂了眉頭,忙快步走下涼亭攙住司徒,“你怎麼跑來了?”
嘿嘿!就知道慕非還是向著他的!白老頭兒,你少費這個心思了!
見曲慕非一臉憂心神色,快步上前地扶住自己,司徒十四一邊在內心竊笑,一邊挑釁地白了薛白一眼。
而那薛白怎會讀不出他那露骨的神色?不過,他隻是依舊坐在涼亭之中,一邊喝著茶,一邊望向這邊,笑而不語,一副看戲的模樣。
“拐棍呢?”任由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借力,曲慕非疑惑道,“我明明放在床邊了,你怎麼也不拄著,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出來了?萬一這腿拖殘了怎辦?”說到最後,這語氣中就帶著點責備的味道。
司徒十四又怎會聽不出這責備之下的關切?!於是,他故意垂下腦袋,低垂了眼眸,一副哀怨的模樣,極小聲道:“我急著見你,便沒拐。我想問……我擔心,是不是……如果我這腿殘了,慕非你是不是就不管我了?”
“胡扯些什麼?”曲慕非微微斂眉,手上加重了氣力,更多地承擔了司徒的體重,“你這烏鴉嘴,怎麼就不說好話呢?!”
雖然口上斥責著,但司徒十四又怎麼會感覺不出曲慕非收緊了手臂的力量?他暗暗偷笑,裝作一副傷殘人士站不住的模樣,順勢將身體靠緊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