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娑定城(1 / 3)

半路烏刃按央落雪開出的藥方去抓藥,再等藥鋪的人熬藥,再等央落雪睡醒喝藥,已過了大半天。從虛餘寺到原來隻要一天的行程,他們前後加起來花了兩天整。

黃昏時候終於抵達。

中神兵無數,是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兵器買賣地。更兼一直為大晏軍隊提供精良兵器,甚為當朝器重,在朝在野,都極有分量。但它的所在地,卻一直如同迷霧。

去過的人隻知道首先要去一個小鎮上找一個老婆婆。如果城中同意進入,老婆婆會給你喝一碗湯。然後你會小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鳥語花香屋簷飛翹的所在。

因為這樣,許多人都叫那位老婆婆為“孟婆”。而那碗湯,就是“孟婆湯”。央落雪跟著大小姐進城,當然不用喝孟婆湯。但他喝不喝,也沒有差別。他給自己開的藥量很重,自從喝了藥,就一直沉睡。到達的時候,百裏無雙撩開車簾往裏看了一眼。他的長發水一樣鋪在墊上,麵頰和鼻尖不再像上午那樣紅,顯然藥效開始發揮作用。

百裏無雙留下金戈烏刃侍候,等他醒了,再帶他去客房休息。

可是央落雪睡到半夜也沒醒,初春的晚上冷得很,金戈烏刃決定給自己抱床被子來。就在兩人離開之後,馬車裏有了動靜,車簾被掀開。

剛剛睡醒的藥王穀大弟子視線還有些模糊,隻覺眼前的一切都混沌不明。一陣冷風吹過來,他打了個寒顫,頭腦瞬間清醒起來。這才發現,他孤零零地躺在馬車裏,而馬車孤零零地躺在某個陌生院落裏。天地間黑沉沉一片,四周飛簷屋脊隱隱鋪向天邊。

這裏應該是。但,作為被大小姐請來的客人,他為什麼會被人扔在這裏置之不理?

一口冷氣從氣海抽到腦門,央落雪咬著牙下了馬車。剛從被窩裏出來的熱身子經冷風一吹,渾身汗毛都豎起,他將馬車裏的被子裹上,喃喃道:“百裏無雙,不要讓我看見你。”

這個名重江湖多年的兵器之城,在黑夜裏看來龐大深長,如同沉睡的巨獸,而他就是在巨獸肚子裏迷路的人。黑夜裏完全辨不了方向——他也無從分辨,反正有路便走。

夜太深,一路上沒有看到半盞燈光。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看到一片燈光,跟一路的黑暗不同,這個院子燈火通明,門額上三個大字:蟲二院。

裏頭絲竹聲聲,不時有笑語傳出來,熱鬧得很。

屋子裏熱鬧極了,有人彈琴,有人吹笛,有人唱曲,每一個都是美人。當中一名披著外衣的少年,麵龐流麗呈光,整個人如同剛同枝上摘下的薔薇。

央落雪踢開門進去,一點兒也不客氣。薄薄的唇角抿得緊緊的,眸子裏有冷光。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隻露出一張冷冰冰的臉。

看到門前的不速之客,屋裏的人愣了愣。央落雪的腳步沒有停留,一麵走,一麵道:“準備一間幹淨屋子,一桶幹淨熱水,再把百裏無雙給我叫來。”

屋內溫暖,他鬆開被子,白衣藍袍如月邊白雲,在一群華服環翠中分外白皎潔。他走到桌旁,提起筆來,在紙上寫得龍飛鳳舞,道:“照這個方子熬藥湯來。”

他半夜跑到別人的屋子裏,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屋子裏,眼前的人,好像都是藥王穀弟子。屋子裏的美人們好像呆掉了,薔薇般的少年臉上,卻慢慢有了一絲笑意,“伴雪,還不去叫大小姐來?掬霜,聽雨,去準備熱水。”

接著,他從美人的懷抱裏站了起來,含笑問:“央神醫還有什麼需要?”

央落雪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少年出奇的美貌,一張臉在燈下如同水晶一樣耀眼,“你認識我?”

“你穿白衣藍袍,必然是藥王穀的大夫。我不知道除了大弟子央落雪,還有哪個大夫敢直呼大小姐的名字。”少年微笑著,輕輕眨了眨眼,“聽說神醫從不出穀應診,可真是稀客啊。”

這少年應該比央落雪年紀小,但那雙純淨的亮眸子卻讓人一眼望不到邊。央落雪一時猜不到他的身份。那邊廂,掬霜聽雨已經準備好熱水。連續兩天窩在馬車上,已經是有潔癖的央大夫能夠忍受的極限,他將整個人埋進裝滿熱水的寬大漆木桶裏,長發如水草一樣地散開來,浮在水麵上。

百裏無雙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伴雪告訴她有客人在蟲二院。能夠得到蟲二院通傳的客人,絕不是普通客人。兵器買賣原本有專門的長老負責,但因為是蟲二院的人來通報,百裏無雙披衣過來。

“嘩”的一聲,水花濺出來,頭從水底冒出來。百裏無雙沒想到客人是在洗澡,正要回避,忽然看到那人長發貼在腦後,露出整張麵孔,濕淋淋的。

“央落雪?”百裏無雙呆了呆,“你怎麼在這裏?”

她驚訝的樣子跟平時冷漠孤高的樣子有點不一樣,輕輕挑眉,眼睛微微睜圓,女孩子應有的柔軟在五官細微的變化中顯現出來。

不知怎的,這紅衣高髻的身形一出現在麵前,他一肚子的火氣卻像是被水澆熄,滋滋冒出青煙。那感覺就像一身力氣使不出。真沒道理。他有些惱怒地將水瓢扔進桶裏,道:“不在這裏,我該在哪裏?馬車裏嗎?”

“你醒來沒看到金戈烏刃嗎?”

央落雪“哧”地一聲,冷冷道:“好笑,你的侍女,倒問起我來了。”

他的麵色很是難看。百裏無雙怔了一下之後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大概一時金戈烏刃走開時他醒來,以為她把他丟在馬車上不管。這個人本來就是斤斤計較睚眥必報,眼下自然要發一頓脾氣。

門口傳來一陣藥氣,兩個丫環抬了一小盆湯藥過來,正要倒進熱水裏,央落雪瞥了一眼百裏無雙,“讓她來。”

果然,發作了。而且不再是嘴上刻薄,他直接指使的大小姐做下人的活。

但是奇怪的,這一次沒有以前那種胸悶的感覺。她知道他的脾氣,知道他要發泄自己的不滿和惱怒。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當他做出來的時候,就不覺得什麼了。原來所有的尖酸刻薄,隻是因為格外敏感,所以格外囂張。

——名滿天下的央神醫央落雪,這個時候就像一個賭氣的孩子。

百裏無雙挽起袖子,彎下身去提起桶,將藥湯倒進去。

他沒有去看她的臉,隻看到藥湯如墨汁一樣化開在熱水裏,一朵一朵驚開墨色的花。還有她握住盆邊的手指。她的手指和她的身形一樣,遠比一般女子修長。這是握劍的手,鑄劍的手。從這雙手裏出來的劍,名字高高地掛在神兵榜上。

那樣高傲的一個人現在會是什麼表情?憤怒嗎委屈嗎氣憤嗎?眉心的紅芒是否血一樣濃烈起來?要折辱她就是他的目的啊,可是想象出她冰雪般的麵龐湧起屈辱的情緒,竟像是隻爪子輕輕抓撓他的心,每一個毛孔都暴躁起來。

他猛然在水裏翻了個身,水花濺出來,悶聲道:“你出去。”

百裏無雙帶上門出去。

央落雪將整個身體全泡進水裏。水裏充滿藥的氣味,這是他最熟悉最熟悉的味道。每每聞到這樣的味道,他的心都會平靜下來。

可是這次,心裏莫名焦躁。就像拳頭揮出去的最後一刻生生地把所有勁力收回來一樣,力道全反彈到自己身上。

這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悶,說不出來的沮喪。

不是發現自己無法治好唐從容時挫敗的沮喪。

也不是發現小研的絕症時無力的沮喪。

這沮喪像一隻壞脾氣的貓住在胸膛裏四處抓撓,真讓人煩躁。

他沮喪地將自己埋得更深,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這個容易混亂又莫名其妙的央落雪真是糟糕透了,根本不是平常的自己。

百裏無雙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少年坐在亭子裏,遙遙向她一笑。這一笑星空仿佛都亮了起來。

百裏無雙過去坐下。

“姐姐真是有辦法,連央落雪也能請到。”少年斟了一杯茶給她,“隻是這位神醫看起來跟傳聞中一樣難侍候啊。”

“請他的確不容易。”百裏無雙道,“他是藥王穀大弟子,城中要以貴賓之禮款待,既然你在家,就由你來主持。”

少年笑,“這麼個燙手山芋想丟給我?我不要。我約了朋友到洛陽等牡丹開,明天就要出門了。”

百裏無雙的眉頭微微攏了攏,“無憂,你是少主,城裏的事,難道你就這樣一直不聞不問?”

“錯了,姐姐。”百裏無憂笑道,“真正的主人是你哦。”他的麵龐如同水晶一樣美麗,眼睛溫潤如同晨星。少主百裏無憂有著著名的美貌和巧手,他的手可以做出世上最精巧的首飾,也可以給美人畫最娟秀的蛾眉,隻是,不鑄劍,不理正務。從十六歲起,百裏無憂就再也沒有進過北淩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