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夜宴III(納蘭等)
卷一 出水荷花(納蘭)
“傅夫人進香,閑人閃避。”
呼喝聲由遠而近,驚得金光寺前轟然大亂,寺外的攤販們飛快收拾走避,來往民眾慌得手忙腳亂,直往路邊躲。
金光寺內的僧人,也急急賠笑,請眾香客暫避。
金光寺是京城大寺,時常有官家貴婦前來參拜,官家規矩大,女眷更不可輕易讓旁的男子衝撞了,所以每每派家人驅散閑人。
這種事,常在寺裏寺外營生的,無一不知,不過,一般的香客信徒或過往行人則不甚明了,見得這等陣仗,不知是什麼大事,個個如沒頭蒼蠅般亂竄一番。
有那年紀小、身體弱的,則不免在人群的衝撞之下,跌個灰頭土臉。
便是那常在寺外營生的一幫算命先生、解簽老人、專賣香燭燈油的老板們,見多了高官家行仗的氣派,今見遠處煙塵高揚,如此陣仗,也是驚奇,不免低聲詢問起來。
“傅夫人,哪個傅夫人?”
“還用問嗎?這樣的陣仗氣派,天下還有第二個嗎?”
“自然是當朝宰相國舅爺傅中堂的夫人。傅中堂又是皇親國戚,又是國家重臣,權傾一時,炙手可熱,所到之處,誰敢不避。”
正說話間,遠處的儀仗隊已然漸近,前頭的十幾人急驅快馬呼喝眾人回避,後頭幾十人護擁著一頂翠蓋朱纓的大轎,大轎前更有一匹白馬,通體不見一絲雜色,神駿無比。馬上坐一華服錦袍的少年,英武非凡,遠遠望去,已令人恍疑是神仙人物。轎旁跟著一眾雜役丫頭,有捧香的,有執拂的,甚至連四時鮮果、金銀玉玩,都捧在手上,隨轎而行。
這一片錦繡香煙,浩浩蕩蕩,遮天壓地而來,早把驅到路旁的人看得直了眼,隻聞一片驚歎之聲。
前頭幾匹開路的馬已馳近廟門,大多數人都已遠遠地避開,不至於衝撞夫人,獨廟門前有一個小女孩倒在地上,不曾起來,正好阻住去路。
馬上豪奴罵了一聲:“哪來的小丫頭,快起來,別攔著夫人的路。”
小女孩駭叫一聲,越發慌亂,想要起來,才一站起,卻又跌倒。
宰相家的豪奴,見地方官員都一般的趾高氣揚,哪有耐心等這小女孩自己站起來,又看她衣飾平常,想是普通百姓人家,想也不想,一鞭子虛打下去,“快閃開,耽誤了我家夫人,你吃罪得起嗎?”
雖說是一鞭虛打,女孩已嚇得尖叫出聲。
後方那白馬公子遠遠一望,已皺了眉頭,急驅快馬,飛速趕了過來。
前方豪奴看不到後頭動靜,見這女孩不聽話,越發不耐煩,揚鞭又想嚇她一嚇。忽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叫:“壞人,住手!”
家奴微微一愣,卻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衝了過來,張開雙手攔在這女孩身前。仔細注目一看,是個一身綾羅、配玉戴金、清秀可愛的小女孩。
豪門家奴最是眼光伶俐,立刻看出這女孩不是普通百姓的女兒,一時間手上的鞭子倒不便打下來了。
反是那跌在地上的小女孩驚得連叫:“小姐!”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掙紮著站起來。
錦衣女孩望著兩個坐在馬上的大男人,亳無懼色,小小的臉上滿是憤怒,大聲叫:“你們是哪裏的壞人,不許欺負韻柔。”
兩個家奴都皺了眉頭,雖說看這女子出身並不低賤,但他們權相之府,根本不在乎普通的富戶薄宦,哪有空閑陪這小孩說話。
雖然不便一鞭子打下來,卻也毫不客氣地下了馬,伸出手,就要抓住兩個女孩子拖走,以免攔路。
“閃開,不許胡來!”一聲低喝令得兩隻手才碰到女孩肩頭的豪奴同時收手,彎著腰退往兩旁,露出他們身後高踞在馬上的白袍少年。
崔詠荷初遇福康安,是在一個陽光異常燦爛的日子。
年僅十二歲的她,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少年。銀鞍白馬,彩轡朱纓,馬上的人,威武如天神。滿天燦爛至極的陽光,都似隻為襯托他的光輝而存在。
年僅十二歲的她,忽然知道了,為什麼說書人說起那些少年英雄,都用劍眉星目來形容,原來真正的劍眉星目如此漂亮好看,漂亮得像一首詩、一幅畫,好看得不似人間所有。
卻又見他在馬上彎腰,微微一笑,“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當他彎腰微笑時,遠處的陽光在他身後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崔詠荷睜大了眼睛,一時有些懷疑,這樣威武漂亮的人,其實,就是真正的天神。
福康安初見崔詠荷,也不過十八歲,十八歲的他,身為天之驕子,見過無數珍寶、美女、新奇趣事,但見到這樣大膽的女孩兒,也不免有些驚奇。這麼小的女孩子,應該也是嬌生慣養捧在手心裏長大,不曾受人嗬斥過的小姐才對,現在被兩個男子如此逼近無禮,她的臉都已嚇得白了,雙腳也在打顫,可奇怪的是,她竟仍然張開手臂,攔阻在別人身前,顫抖的雙腿沒有後退一步。
富家小姐,宦門閨秀,竟能教出這樣的女孩兒來。
福康安饒有興致地微微一笑,在馬上彎下腰問:“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崔詠荷努力地抬起小小的頭顱,看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尊貴公子,從小小的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是壞人,欺負韻柔,我才不理你。”
這時她身後的女孩已站了起來,悄悄地拉了拉她,“小姐。”
“韻柔,不要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崔詠荷移動小小的身子,努力要遮擋住身後纖柔的身體,可愛的眼睛惡狠狠地看著福康安,好像他是一隻惡狼,隨時會撲上來咬人一口似的。
福康安啼笑皆非,看看崔詠荷,再看看她身後的韻柔,眼神微動,“你是小姐,卻為一個丫頭攔在兩匹馬前?”
崔詠荷小臉一板,氣呼呼地說:“你胡說,韻柔是我乳娘的女兒,是我的姐姐,她才不是丫頭呢,你不許說她是丫頭,不許欺負她。”
福康安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又凶又大膽的小丫頭,“我就是要欺負她,你又怎麼樣呢?”
“你……”崔詠荷拿手指著福康安,小小年紀的她,卻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降伏這個長得好看的壞人,又是急,又是惱,羞怒到了極處,小臉兒漲得通紅。
崔詠荷攔在身後的韻柔卻站了上前,有模有樣地對福康安斂衽為禮,“公子,我家老爺是侍讀學士,夫人帶著小姐今日來參佛,方才夫人在廟內上香,我與小姐出來玩耍,我不小心跌倒,小姐為我著急,請公子不要生氣。”
福康安略顯驚奇地望向韻柔,聰明伶俐的丫頭他府中也有不少,但這樣小的年紀就這樣聰慧,說起話來禮儀周到,又刻意表明了官家的身份,真是難得,這個小丫頭,身子雖纖柔,論到腦子,怕是比她這膽大莽撞的小姐聰明十倍以上。
他心中驚奇,身後的兩個家奴卻大不以為然。朝中的一品大員對他們家公子也一向是客客氣氣的,區區坐冷板凳的侍讀學士算得了什麼。其中一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什麼侍讀學士,不過是為了安慰漢人中的讀書人而給的虛銜,還有膽子在我家公子麵前賣弄。我家公子是天子外侄,鑲黃旗旗主傅中堂的謫子,你們還不閃開!”
韻柔賠著笑,要拉崔詠荷閃到一旁去。
誰知崔詠荷聽這家奴辱及父親,立時發起怒來,“我爹是清河崔家之後,名門之子。我爹從小就教我,崔氏一族,百代書香,出的都是有骨氣的讀書人。不管你是什麼人,隻要你是壞人,我就不怕你。我爹爹在毓慶宮教書,連皇帝的兒子也要受他教導,不聽話,他都要打板子,我是爹爹的女兒,我不會丟崔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