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心如飛絮(1 / 3)

崔詠荷站在原處,一直靜靜地凝望福康安漸漸遠去的身影。

縱是在這漫天風雨中一人獨行,卻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淒涼與孤寂,縱是那朦朧煙雨中的背影,似也透出一股無盡的歡悅來。眼前風雨無盡,而一層蒙蒙的水氣,就這樣浮上了眼簾,心中卻又是一片無限歡喜,即使這甜蜜帶些酸澀,即使無端地,忽然間想放縱淚水混著雨水一起,在無人知的時候,悄悄流下來。

“小姐,你就別發呆了。”韻柔快手快腳地把呆呆地站在風雨中的崔詠荷拉到大門裏,“老爺夫人問了你十幾遍,害得我也跟著挨了十幾回的罵了。”

崔詠荷默然不語,也不去前廳,轉了路直往後園去。

但還不到園門,崔名亭夫婦已聽到消息,從裏頭迎麵過來。

當然,崔詠荷也並不期待熱情的歡迎,隻是站定了腳步,淡淡地叫:“爹,娘。”

“好,好,你還認我們是你的爹娘。”崔名亭臉色鐵青,凶狠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女兒。

崔夫人跺足便叫:“詠荷,你是怎麼回事,以往福康安上我們家,你不是打就是罵,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今天,不但好聲好氣勸他的酒,還一點不顧大家閨秀的禮儀,一個人追出府去跟著他,你讓爹娘以後的臉麵往哪裏擱?”

“我以往和福康安不睦,但今日是爹的壽辰,我怎麼能在爹的壽宴上鬧事,要真是這樣,爹娘才沒有臉麵呢。”崔詠荷兵來將擋,鎮定如常。

“詠荷!”崔名亭厲喝一聲,“我好不容易才求動了嘉親王,念著多少有點兒師生情誼,以後不再計較我們與傅家聯姻的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們在眾朝臣麵前令福康安受辱,也好徹底斬斷與傅家的關係。今天來的賀客幾乎都是承嘉親王的意思而來,你不但有意和我作對,甚至一句話把所有的官員都開罪了,你是想要我們崔家和傅家一同萬劫不複嗎?”

崔名亭既已挑明,崔詠荷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憤怒,“爹,我不知道嘉親王與福康安到底有什麼仇,要如此羞辱於他,可是我們崔家,幾乎都是受著傅家的照應,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必求你與傅家共患難,又何至於要落井下石,以出賣他們為榮。爹,你說女兒讓你在朝臣麵前丟了臉麵,可是,你這樣恩將仇報的作為,又叫女兒如何有麵目做人?”

“做人?做人就該孝順父母,遵守禮法才對!”崔名亭沉著臉端起大儒氣派,“你不聽父母之命,是為不孝;你擅自追尋男子,是為不貞。不貞不孝的女子,你還有臉說什麼做人?”

崔詠荷毫不退讓地望向自己的生身之父,“如今聖上還不曾退位,爹爹就急忙向皇子們表示效忠,是為不忠;崔家百代書香,漢人中的名門,爹卻以抬為旗人而喜,是為不孝;崔氏一門,久得傅家之助,而傅家稍有危難,崔門便袖手旁觀,是為不仁;為求獨安,甚至對有恩義之人落井下石,要當眾羞辱,是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爹爹你都已做出來了,又有什麼資格責備我?”

崔夫人又氣又急上前抬起手來就要打崔詠荷,“你瘋了,竟說出這樣不孝的話來。”

崔詠荷抬高了頭顱,美麗的眼睛裏因又羞又愧又怒又惱而隱約閃爍著淚光,但臉上,卻不見絲毫的悔意和懼色。

崔夫人素來知道女兒倔強,又見女兒此刻決然的眼神,心猛地一沉,手抬在半空,竟然打不下去。

崔名亭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笑笑,“你隻知道說你的仁義道德,你可知道,在這個官場上,根本就沒有仁義可言。我們與傅家關係非同一般,如若傅家完了,我們也會一起遭難,要想脫身,要求保命,隻有這一條路啊。皇上眼看就要禪位,嘉親王是最有可能成為新君的人,我隻有去求他,求他接受我的忠心。因為我們與傅家關係太近,如果不用最狠的方法向嘉親王表明態度,別人也不會相信我們,更不會接受我們。你還小,你根本不明白官場是什麼樣的地方。我隻是希望我們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犧牲福康安。”

“可是……”崔詠荷上前一步,激切地說,“不管任何原因,我們都不可以做這樣卑鄙的事啊!小時候,是你教我讀聖賢書,學做人的道理。不為威武所屈,不為富貴所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而你,已經忘了嗎?”

沉著臉搖搖頭,崔名亭的神色有些悲涼,“詠荷,聖賢書上的話,隻能寫在紙上,那些書是要讀要記要背,要時時刻刻拿出來說,但絕對絕對,不可以當真的。否則,不會有人佩服你,隻會引來天大的禍事,還被所有的聰明人當作傻子來笑話。詠荷,你別再傻了。”

一遍一遍搖著頭,任淚水滑下臉,可眼中的決然卻無絲毫改變,“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書中的道理,就算所有人會把我當作傻瓜,但是,從我識字的那一天起,爹爹你關於做人的教誨就已深入我心中,再也抹不去,再也改不了。無論如何,我不會改變這樣的原則,就算這官場再無情再肮髒,至少,我自己必須是幹幹淨淨的一個人。”

“你這不孝的逆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記耳光打在崔詠荷的臉上,

崔詠荷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後退兩步,伸手撫了撫臉上火辣辣的傷處,表情卻是一片漠然,“謝謝爹的教訓。”不再看神色焦慮的母親與表情複雜的父親,扭頭直往後園深處的荷心樓去了。

“三爺!”王吉保興奮得一路大叫著跑進廳來,見坐在前廳的不隻是福康安,還有傅恒與傅夫人時,忙噤聲施禮。

難得傅恒當了二十七年權相,如今悶居家中,竟仍能從容笑問:“什麼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吉保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振奮:“大人,有人要約三爺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戲。”

以往傅府每日裏不斷有人拜訪,傅恒夫婦、福康安本人每天收到的邀約也最少有十幾樁,常要為了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裏應酬什麼人而煩惱頭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經這麼久了,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邀約他。

就連傅恒也微微動容,“哪位大人?”

王吉保滿臉帶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學士府的小姐讓她的丫環韻柔帶的口信。”

福康安“啊”了一聲,一陣激動,挺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忽又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坐回去。心緒卻再也平靜不下來,耳旁似又傳來崔詠荷在風雨中的笑聲。自定親以來已有多年,這卻是崔詠荷第一次主動邀約他。以前,他春風得意時,她倔強得不受他的禮遇,不接他的禮物,不肯給他半點好臉色。而今他落魄淒涼,她卻又依然如此倔強地守護他,幫助他,陪伴他。

“是她!”傅恒輕輕地歎息一聲,“這些年來,總聽你們說這位崔小姐如何蠻橫無禮,如何不識好歹,誰知,這一番大難來臨,人心自現,滿朝的士大夫、讀書人,竟不如這麼一個小女子更有俠氣。”

傅夫人轉頭看向原本略顯寂寥的兒子,發覺他整個人忽然都有了光彩,多日來鬱悶的心境也覺一陣欣慰,“詠荷是個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門庭冷落,你必寂寥淒涼,所以,主動來約你。”

“夫人,這個媳婦你真的選對了。”傅恒的語氣裏有著近日難得的愉悅。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會看錯。”

看看忽然之間密布的烏雲,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場大雨要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著搖搖頭,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對。第一次正式與崔詠荷約會,給他的禮物就是這樣煞風景的大雨。

可是崔詠荷卻在笑。因為必須避開父母的耳目,所以她並不曾盛裝打扮,隻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卻更加清麗得像一朵不沾塵的青荷,開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抬頭看看滿天烏雲,她一邊拔腿飛跑一邊笑著回頭叫:“快快快,乘著雨下起來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著天上的烏雲,心中默默揣測著雨勢可能極大,正想叫住崔詠荷,但崔詠荷已經跑出老遠,一邊笑一邊叫:“快來啊,看誰先到。”

她的笑聲清脆爽朗,肆無忌憚地宣揚著她的快樂,全不顧禮法規條。

這麼多年了,她的膽大妄為絲毫未變。

自從壽宴時,那一杯得罪滿園高官的酒敬出時,她的笑容就一直這般燦爛而美麗。任風雨如何狂暴,她也隻會帶著笑容,無悔無懼地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