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乙商和紀綾便在金寶宮住下,達什琳每日親自送來一日三餐,神態恭敬,當真把杜乙商當成了天神。
三餐飯食,永遠的大魚大肉,如祭獻一樣,甚至有全豬全羊,吃得紀綾直搖頭。
杜乙商便命達什琳在金寶宮搭了個灶台,由他親自掌勺,炒了幾樣新鮮菜蔬,紀綾才勉強吃下。
有關天神的傳說,在整個波斯王宮愈傳愈神。
“金寶宮娘娘果然越來越美麗!”
“王是越來越寵達什琳娘娘了!”
“看來,那神真的在庇佑達什琳娘娘,瑪沙娘娘抱著小皇子也得不到王的關愛了。”
“啊,你們是否注意到,每到吃飯時候,金寶宮便有青煙嫋嫋升起,那可是天神駕臨呢!”
“達什琳娘娘日日供奉,可見心誠則靈。”
……
於是慢慢發展到,每天吃飯時分,宮中的侍衛、宮女以及進宮的官員,都向著金寶宮搭灶台的地方遙遙叩拜。
這個時候,杜乙商如女子般美好的臉龐正在油煙裏受熏染。
然而除去飲食,還有一樣更重大的事情懸而未決,叫紀綾時常皺眉歎息,乙商問:“怎麼了?”
“已經這麼久了。”紀綾歎了口氣,“不知我娘現在怎麼樣?”
“有那棵何首烏,不會有什麼事吧?”他隨口說,話一出口才發現紀綾複雜的眼神,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那棵何首烏,是你給的吧?”
他唯有幹笑兩聲,殷勤地給她夾菜,“吃飯!吃飯!”
“那個通知索路等我的人,是你派去的吧?就是柔兒姑娘,對不對?”
“……”
“船也是你出麵,才會借給我吧?”
“……”
“在茶樓的時候,你是否就在我附近?”
“……”
紀綾瞪著他,大聲道:“你還男扮女裝,騙我……騙我……”她又羞又氣,前愁舊恨齊上心頭。
“這可是冤枉!”杜乙商睜大眼睛,滿臉無辜,“我有說過我是女人嗎?當初也是你抱著被子強行跑到我的房間——”
紀綾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她瞪著杜乙商,眼睛裏都要冒出火來,卻發作不出來。
唉唉唉唉唉,上了賊船,眼下還要靠他拿到。忍、忍、忍!忍住!她把注意力轉到當前最要緊的一個話題上:“達什琳什麼時候去拿?”
“你放心……咦……”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輕聲道,“瞧,說曹操,曹操到。有人送上門來了。”一個豔裝女子帶著一名宮女,拎著裙子,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地過來。豔裝女子不時警覺地回過頭去詢問宮女什麼,那宮女連連點頭,手指向灶台處。
杜乙商毫無聲息地,悄然在她們身前飄落。
“啊——”那宮女隻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便被嚇暈過去。
豔裝女人也嚇得麵無人色,倒還能強自鎮定,吐出一串波斯語。
杜乙商微微一笑,竟也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句,說著,從懷裏掏出那隻小玉瓶,將它放在她鼻前晃了晃。
女人的表情大為震動,咕咚一聲跪倒,連連叩頭。
杜乙商又嘰裏咕嚕說了一句,仿佛跟前麵那句差不多。
那女人伏在地上,似在作重大決定,終於,她點了點頭。
杜乙商笑了,將香粉灑在她身上。
她拜謝而去。
紀綾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你會說波斯話?”
“隻會一句。”杜乙商一笑,“用來換神粉。”
紀綾“撲哧”一笑,“是達什琳教你的吧?”
那一笑如寶珠生暈,肌膚下隱隱有桃紅色流動,仿佛要滴出來。
杜乙商一時之間忘了回答,眼神凝住她,移不開。
達什琳沉浸在王的歡寵裏樂不思蜀,而瑪莎的動作顯然比她快很多。
一個達什琳陪王作樂的清晨,瑪莎來到金寶宮,款款拜倒在灶台前,低低地、神秘地說了幾句話。
那一定是有關的消息。紀綾可以確定瑪莎的表情是如此的神秘,還伴著絲絲的竊喜。
可是,她和杜乙商對望了一眼,苦笑。
他們都聽不懂瑪沙的話。而瑪沙不像達什琳會一些簡單的中原話,根本說不通。
兩人同時一個眼神交彙間,都想到了一個人。
第二天,索路被請進王宮。
“她說她知道在什麼地方,但是有靈獸護寶,她沒辦法進去。”索路暫是充當通譯。
“靈獸?”
“據說是一條巨蟒。在宮中棬養已有百年。”
杜乙商輕笑一下,眉宇間滿是傲氣,“再大,也不過是條牲畜。”
紀綾猶疑,“那巨蟒……”
“他身懷妖術,不會有問題。”索路搶著道,“再說時間緊迫,得趁早下手。”
杜乙商走到紀綾麵前,拍拍她的肩,臉上滿是信心十足的微笑,“放心。我會帶著來見你。”到時候,你會重展笑顏,到時候,你不必再為母親的病痛掛懷,到時候……他心中帶著無數的美麗夢想大步出門去。
紀綾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心裏沒來由一陣說不出的緊抽,她張了張口,“小心”兩個字,出了喉頭卻粘在了舌尖,始終出不了口。
她陷入焦慮的等待中,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索路看著她,神情間又是溫柔又是悲哀,“紀綾,我去為你備好船隻,拿到了,你便可馬上回家。”紀綾感激地望向他,“索路,多謝。”
“我隻希望你心想事成,不要受到任何傷害。”臨行,他深深地望向她,“任何會傷害你的人,我都不會讓他接近你。”
紀綾的頭痛欲裂,甚至不曾發覺此刻的索路是如此的不同於往常,隻是點點頭,看著他遠去。
心底有說不出的溫暖,同時又覺得憂傷。
這個陌生的國度,這兩個男人都在為她奔波勞苦。
但她,能夠回報給他們什麼呢?
這些思索扯動神經,頭痛不可自抑,她摸索到椅子顫巍巍坐下。
腦子裏像被什麼挖空了似的,完全不能思想。
良久良久,這片劇烈的空茫才慢慢褪去。紀綾一身大汗,整個人虛脫無比。
天色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黑了,杜乙商還沒有回來。
巨蟒……或者還有數不清的衛兵,或者機關……
而杜乙商,隻不過是會調香粉的富家公子……
她應該自己去的!
畢竟,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杜乙商是她什麼人?!憑什麼讓他去冒這樣的生命危險?!
那種空茫的疼痛又回來了……
她撫著頭,摸索著壁柱,劇烈的頭痛令她冷汗流下,汗珠滑進嘴裏,嚐到一陣鹹味。
她得去找他——
腳下不小心踢到桌腳,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汗珠甩進眼裏,一時間淚眼模糊。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沒用,這樣無助。
杜乙商跟著瑪莎穿過富麗曲折的重重殿宇與走廊,不知過了幾重殿閣,瑪莎停了下來,遙遙指向一座宮殿,心中深葬著對守護神獸的懼意,戴著大紅寶石戒指的手指有點輕顫。
相似之下,那座宮殿比之其他各座更顯得宏偉,高大的金色巨柱,底下的柱基上鑲滿了各式寶石。
杜乙商看著那兩個在宮殿門口聊天的侍衛輕笑一下,伸手摘下瑪莎的珍珠耳環,但聽兩道極輕的破風聲,兩個侍衛“哐啷”倒地。
瑪莎發生一聲極輕的低呼,雙手合十,虔誠地跪拜。
杜乙商就這麼瀟灑地一抖衣襟,負著手,如閑庭漫步一般走到那侍衛身邊,彎腰撿起那兩枚耳環,遙遙地擲到瑪莎懷裏。
怎麼說也是國寶嗬,就派這樣兩個酒囊飯袋守著……杜乙商嘖嘖歎息兩聲,一襲白衣,飄然進入大殿。
這些殿閣的構造似乎都差不多。這座宮殿原來應當也是住人的吧,大約後來得了才改為供奉寶物的所在。四周門窗緊閉,綢幕四垂,空氣中浮動著因為長久無人而來的灰塵氣味,有些嗆人,對杜乙商這個鼻息尤為靈敏的調香聖手來說,更是一種刺激。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麼一聲響動,在這空曠的殿宇裏引起四下回聲,似乎來那柔軟的綢幔也輕輕抖了幾抖。
杜乙商的背脊挺了挺。
有絲腥氣……
啊,那個的守護神,來了!不知何時,它盤在橫梁上,巨大的身子一半猶繞在圓柱之上,深重的黑暗裏,它的眼睛像兩隻碧瑩瑩的燈籠,定定地望著這個貿然闖入宮殿的人。
天哪,它竟然那樣大!這可真是超出了杜乙商的意料之外。他應該事先準備點雄磺粉什麼的,再不然,從門口那兩個侍衛身上抽把刀出來也行——
事實已不容他多想,黑暗中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句話。
原來這裏麵還是有主持者的。
他不再多想,飛身掠向那聲音的來源——這人多半操縱著巨蟒,先放倒了這個人,再去對付那條牲畜!
那人在黑暗中發從一聲驚呼,接著響起一聲短促的哨音,忽然之間,那兩盞碧瑩瑩的燈籠猛然向杜乙商撲了來!
杜乙商看見的,那個穿著黑衣的波斯人坐在角落裏,手裏拿著一隻怪模怪樣的哨子。隻要再往前幾步,杜乙商就可以掐住那人的喉嚨逼他就範,隻要再往前幾步……幾步竟然都來不及,那條巨蟒拖著如此龐大的身軀,行動竟然比人還要迅捷,濃烈的腥氣瞬間噴到了杜乙商的後腦勺,脖頸上的汗毛幾乎根根直立了起來。杜乙商一咬牙,不得不放棄這幾步之遙,躍到一邊。
哨聲又起,巨蟒的尾巴一甩,在殿內揚起一陣勁風,杜乙商沒有想到它竟然這樣機靈,盡管避得快,肩上還是給尾尖掃上了。他還來不及喘息,巨蟒“呼”的一聲調回頭,直撲向他!
他退無可退,唯有攀上圍幔,蟒頭毫不示弱地接近了,張開血盆大口,咬住了圍幔。那柔軟輕絲織就的圍幔哪裏禁得起這般折騰,但聽得“撲簌簌”連聲,紛紛從梁上脫了下來,蟒頭一時沒掙脫出來,陷在重重的錦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