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鍾鼎山林(1 / 3)

宋王府。

“未央花草通幽徑,欹枕釵橫夜未明。太液池旁傳風露,扶搖赤箭上青冥……嘖嘖,宜得,不要告訴我,你死活不肯離開皇宮就是為了寫這種亂七八糟的歪詩來娛樂本王的視聽。”李成器隨手把紙張扔在一邊,冷冷地注視著涔涔汗下的部屬。

李宜得隻能在心中暗自叫苦。如果不是元桑那個要命的女人以死相脅不準他說出行蹤,他犯得著待在宮裏弄得兩麵不是人嗎?說到底,他們一個個的都吃定了他心軟講義氣,真是可恨!

“怎麼,啞巴了?”看他傻頭傻腦的樣子,能在三郎身邊潛伏這麼久沒被識破,真是僥天之幸。

“不不,您誤會了,這首詩是宮裏無聊文人寫的,詠的是皇上最近迷上了為他調製赤箭粉的一個宮女,寵幸有加,眼看著那宮女就要封妃冊嬪了。”這是王琚教他背的,應該沒錯吧。

“我說過,我不會再管宮裏的事了。”更何況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咱們李將軍也看上了那個宮女,求我向皇上關說來了?”拋開了勾心鬥角處心積慮的鑽營謀劃之後,他心中除了元桑外再無掛礙,平常說話的口氣也輕鬆了許多。

就是這樣才難以招架啊,李宜得額頭上又流下一串汗珠。爺現在慣會講些帶刺的話來擠兌於他,常常弄得他欲哭無淚,據說這是對親近之人才展現的“親切”,那他不想享受這種殊榮,行不行啊?

不過,今天可該輪到他看他失態的樣子了。李宜得暗自得意。隻消他說出一句話,保管他目瞪口呆,驚惶失措——

“那宮女的名字,叫做元桑。”

預期中的暴跳如雷或者欣喜若狂並未出現,一炷香時間的沉寂後,成器輕輕開口:“李宜得,從今以後,你每天都給我把皮繃得緊一點。”知情不報,他該死了。

李宜得隻覺寒風陣陣從後領灌進。然後又聽他陰森森地說道:“偉大的李將軍,現在,您可以把所知道的事情透露一點給區區在下嗎?我正洗耳恭聽。”

“我、我說,我全說。”拜托不要再賞賜那種媲美萬年寒冰的眼神了好不好?他是真的害怕啊。“那天她突然來找我……”

該死的女人!

李成器麵無表情地坐在木屋外的涼亭裏,心中不停地咒罵。

這是他第一次興起要殺了她的衝動,她最好祈禱也是最後一回。

她以為她是誰?因為莫名其妙的愧疚和責任感,就可以不經同意地替他決定未來,突然間跑得無影無蹤去施行她那愚蠢的偉大計劃,卻不顧別人願不願按著她擬定的方向走,然後讓他沒頭蒼蠅似的全國找人?這三年,阿堵幾乎把大唐的每一寸疆土都翻了過來,絕望得他已經準備將手下的人全趕出國境,把東瀛西域南洋地毯式地搜索個遍。

最可氣的是,這些動作她明明都知道,竟然還可以無動於衷地跟小叔子在那裏糾纏不清!

從來沒想到怎麼看怎麼精明能幹的她腦子裏會裝著這麼多稻草!早知道這樣他才看不上她!他憤憤然地生著悶氣。

千金難買早知道啊,另一個聲音在心中哀歎。已經陷下去了這麼多年,哪裏還有自拔之力呢?這種事能說不看上就不看上的嗎?

想到這裏更覺得窩囊,把太上皇剛送來示好的西域美酒灑它一地來泄憤,一時酒香四溢,讓向來酒量甚窄的他微感醺然。

那老頭子也不知道發什麼瘋,當年順理成章地立了隆基當太子之後,就似乎對他心存愧疚,貢物裏有什麼奇珍異寶總不忘留他一份。他根本就不希罕,是老頭自己拿熱臉來貼冷屁股,就別怪他愛怎麼糟踏就怎麼糟踏——

“別,別。你不要喝的話就讓給我好了,千萬別浪費啊。”驀地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接著就有一雙小小臂膀從怔愣的他手中奪過酒壇。

等成器回過神來,低下頭,發現有個穿著傭人服飾的男孩,非常豪邁地將壇中的酒往肚裏灌。

那酒勁足以醉倒一個大人,這孩子是要自戕不成?想也不想地,他奪過壇子,卻發現已經見了底。

而那男孩非但沒醉倒,反而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大聲歎道:“好酒!好酒!”

成器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紅撲撲的清秀臉蛋,從神情中確定他仍非常清醒,不得不接受這娃兒酒量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的事實。安下了心,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詫異,“沒人告訴你這裏是禁地,沒有得到傳喚不得入內嗎?”

原來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王李成器,架子也不是很大嘛。男孩暗自揣度,不是很恭謹地回話道:“我今天才進王府當差,還沒來得及聽總管說規矩,聞到這股子酒香就過來了。”

成器聽了更是詫異,總管訓示下人的前庭到這裏至少也有一兩裏地,他怎麼可能大老遠就聞得到酒香?心中雖然詫異,但他也發現自己竟然對這來曆不明的孩子沒半分防備的意思,看來久不涉官場商場,警覺性真的退化了不少。

那男孩竟也懂得察言觀色,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就自動解惑:“娘說我這喜好是天生的,打小隻要方圓五裏之內有酒喝,就絕逃不過我的鼻子。”為配合說辭,他滑稽地吸了吸鼻子,言下之意頗為自得。

成器點頭表示了解。“你下去吧,以後莫再擅闖此地。”

這回輪到男孩驚訝地瞪大眼。

“你竟然不問我怎麼年紀小小就愛喝酒?也不問為什麼都沒人管我?”別人都是這樣的啊,怎麼這位王爺反應如此冷淡?

成器微微挑眉。“這是你的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知怎的,他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竟讓男孩覺得非常之失落,遂大聲說道:“你不想聽,我就偏要告訴你!”

他暗笑。這孩子該比嗣莊和琳兒都年長吧,脾性卻恁地活潑許多。

隻聽男孩徑自說下去:“叔叔說,自從兩歲的時候他惡作劇地喂我喝了一口之後,我對酒的熱愛就一發不可收拾,不給酒喝就大哭、不肯睡覺、亂流口水,還尿床,最後所有人不得不妥協。”他回憶著從別人那裏聽來自己的光榮曆程,一臉驕傲,“然後在四歲上他們發現我千杯不醉,一個個搶著帶我去談生意,娘大發脾氣罵他們無恥,然後就沒有人肯帶我出去了。”多懷念那段每天都灌到爽的日子,唉,“但是娘還是讓我喝的哦,不過她說要喝得有品位,不要是黃湯就灌下去。”

成器莞爾。這家子人,好像都有些奇怪。不過這樣有趣的童年,必也是值得懷念的吧。

“於是我就到處找有品位的酒來喝咯,先是在揚州城裏,後來就到城外去。”揚州?成器心中一動。他也是從揚州來的?

“……上回我從鎮江回來的時候,娘竟然還沒有回家。她從來沒有這麼久不回家的。後來叔叔也走了,說是要到京城去找娘,再後來就是我也到京城了,那裏有酒香我就往哪裏鑽,順便找娘。”像他今天混到宋王府來也是因為聞到了許多極品陳釀的味道,“嚐了一大堆有品位的酒,也去振衣莊的分號瞧過,就是沒看見娘。不過沒關係,她說過我們都要自己照顧自己的……”

李成器倏地起身,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你、你剛才說什麼分號?”是他聽錯了嗎?

“振衣莊的分號啊!”他沒聽說過嗎?據說他娘做的生意很有名的,雖然現在她沒在管事,但每年分號繳上來的營收還是有增無減,朝廷肯定也分了不少好處。這個王爺怎麼這麼孤陋寡聞?

“你今年九歲?是振衣莊的少主?元三娘的兒子?你姓元還是姓王?”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男孩的麵容,那眉眼,那神情……越看越確定自己的猜測。

那女人竟然連這麼重要的事都未曾與他說!安的是什麼心!重逢之後她從未想過要與他長久?她就覺得他是這麼個不值得依靠的人?可惡!

男孩頗覺奇怪,剛才這王爺不是還一副萬事不管的樣子,現在怎麼盤問起了他的出身?不過看他這麼著急的分上,就勉強告訴他好了:“你說得都對。不過我不姓元也不姓王,我叫劉晉。”

他的孩子,姓劉。

這個認知將他滿腔的怒火滅於無形。

想到她一個婦道人家為生計四處奔波,想到她在婚禮上為讓老父放心而強顏歡笑,想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還不怕閑話地讓他從父姓……劉晉?她一直以為他是晉州人士,對吧?是他從來沒有坦誠以對,是他從來沒盡到照顧她母子的責任,就算她有不對之處,他又有什麼立場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