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
趙敔的《我和我母親的疼痛》是一部從女兒的角度寫母親、寫母親與女兒的關係、反思母親與自己成長的長篇散文。這是一部表達了真、刻畫了真實、寫得真摯的文字。真實、真摯是這部作品的首要特點,決定了這本書很好看,也容易讀,跟讀者很親近。
把《我和我母親的疼痛》這部作品放在中國文學三千多年(從《詩經》算起)中關於“母親”的主題裏考查,這部作品凸顯出新的意義:在書寫母親上有新角度,寫出了一個不同以往的“母親”形象,這位母親正值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的一生都在這最後的一百五十多天裏凝聚,折射出一代人、一個社會的縮影,一個個體的複雜。趙敔在這部作品中描述的母親,是對中國文學“母親”主題的新貢獻。
趙敔所寫的母親與母女關係,在中國文學中很少被觸及或討論,雖然這個議題在西方文學中有重要的傳統,也是一個重要的寫作、討論、研究的範疇。作者寫出了當代母女之間感情的糾葛與理智的衝突,這些糾葛與複雜衝突,滲透著人性本身的局限與超越的幻想,反映的不僅僅是傳統與現代的衝突,也是母女之間——人類永恒的一個關係的複雜性。《我和我母親的疼痛》所描繪的母女之間的複雜關係,愛與掙脫,疲倦與憤怒,失落與遺憾,是對“母女關係”主題的新開拓。
20世紀70年代中期,正當女權主義思想運動風起雲湧之時,美國黑人女權主義作家艾麗斯·沃克提出女性應該“回望我們母親的花園”,尋找女性自己的文化傳統,從母親到祖母再到上麵一代一代的母親們的精神家園。四十年來,無數的女性寫作者與研究者響應艾麗斯·沃克的呼籲,母女關係成為西方女性文學寫作與研究的重要議題。在中國,“母女”成為主題,特別是出於寫作者的自覺性,還隻是開始。趙敔的文字為理解母女關係提供了新的觀察視角與反思的機會。
這個新視角的另一麵,描述了女兒在照顧母親走完生命最後旅程這段時期的感情經曆。中國文學,無論古今,都缺乏對照顧年邁或患有疾病的父母的觀察與思考。眾所周知,中國正在進入一個老年社會。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健康保健醫療的發展,大多數人都會正常地步入老年,而七十歲以後人的心理和疾病,以及他們與兒女的關係,在中國文學中幾乎是空白的。這部作品是直接麵對這個問題的,描述了母親去世前五個多月的過程以及自己的感受。觀察父母,也是對自己的觀察,對生命過程的觀察,從父母的身上我們看到了自己的明天。思考父母的死亡,其實是對我們自己生命的有限性的審視。這部作品在這幾個方麵都是對中國文學範圍、主題的開拓與挖掘。
真,是寫作中最可貴的品質之一,雖然在當代中國文學以及當下的中國文化語境裏似乎不那麼被重視和提倡。八十回的《紅樓夢》,一個“真”字隱藏在“真事隱”的敘事之內,人的各種感情曆曆在目,是中國敘事文學的最高成就。而在當代中國文學寫作裏,“真”似乎不是一個衡量的標杆。真,意味著勇氣,意味著麵對不美好現實的勇氣,麵對死亡的勇氣。趙敔的文字具備這樣的勇氣,對已經過去和正在進行的假的時代,特別是那個時代的產品——母親——有獨特的觀察,所以這部作品完全沒有遵從中國文化所推崇的那種“為尊者隱”的傳統與規範,而是對母親采取“寫出真實”的立場,寫出母親死亡過程的醜陋。“母親怎麼成為了這樣一個人?”作者思考這個問題,從這個側麵寫了母親的一生,她的愛情與個性、她的虛榮與無力、她與時代的關係以及那個時代怎樣塑造了她。“我跟母親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作者在每一頁裏都思考和回答這個問題,這樣的反思,從女兒的角度看,看到了一個不同的母親,一種獨特的母親與女兒的關係。這個母親不是理想中的母親,也與中國文化中典型的母親形象完全不同,這是一個真實的、複雜的母親,是一個真實的個體。這個真實的個體——趙敔所寫的母親,與中國文化或文學中所塑造的母親有根本不同。以往中國文化或文學中的母親形象大致可以分作如下幾類。第一類,母親代表大地、苦難、痛苦、堅韌、犧牲。這樣的母親形象在從20世紀以來的文學作品裏已成為類型。就是近年頗受好評的《江上的母親》也屬於這個類型,作品中的母親為了省錢,為了孩子們繼續生活下去,不惜投江自殺,成為犧牲的、苦難的、承受的母親的最高典範。值得注意的是,寫作這個類型的母親的作者,大多是男性,都是從兒子的角度看母親。這個類型非常容易被中國讀者接受,“受難的母親”成為中國文化審美的標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