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崢嶸初現時(1 / 3)

傾城醉無雙(宮係列)(薇姿)

楔子

清冷的月光從木格子窗鑽進來,映在鋪著灰褐色葛麻布的木板床上,顯得分外蒼涼。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赤裸著上身,抱膝坐在上麵,下巴搭在交疊的手臂上,精致得宛如陶瓷娃娃的小臉沒有絲毫表情,琉璃似的眼珠幽深深的,帶著點迷惘。

他左邊臉頰高高腫起,五個鮮紅的指印清晰可見,裸露的肌膚布滿縱橫交錯的鞭痕,血肉模糊,煞是怵目驚心。

另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子,穿著宮裏低等內侍的灰藍色圓領長衫,跪在他身後,指尖蘸著黃褐色的膏藥,正一邊往他背上塗抹,一邊嗔怪:“每次被發現都會被打個半死!你怎麼就不長點記性?”他說著話,手上的勁不由得大了些,受傷的男孩子瑟縮了下,咬緊蒼白的嘴唇。

“你別怨夫人,她也是為你好,擔心你跑出去會闖禍。”背後的小內侍還在說著。

“她當然擔心。”男孩子清清冷冷地笑,有那麼幾分譏誚,“她擔心我闖了禍會連累她。”

“四皇子!”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被叫做“四皇子”的男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能不能別用這個藥?每次用完,當天沒什麼,第二天卻痛得要死。”

小內侍瞪他一眼,“夫人打你的小羊皮鞭子蘸了鹽水,不用這個今天夜裏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四皇子不做聲了。

“這時候知道痛了?偷跑出去的時候怎麼沒想過後果?夫人每次都往死裏打你,偏偏你還這麼拗,死不悔改。”小內侍歎氣。

“就算是我不往外跑,她一樣能找到理由往死裏打我。”四皇子冷笑。

小內侍歎了口氣。

“這珃毓宮,”四皇子低喃,“就像座牢籠,我真害怕,被關久了,會變得跟你們一樣。”

小內侍手上頓了頓,又繼續給他抹藥,“跟我們一樣有什麼不好?起碼清楚自己的身份,絕對不會抱不切實際的癡心妄想,更不會自討苦吃。”

“惜離,”四皇子轉過頭,琉璃似的眼珠晦暗沉靜,“你真的就甘願在這宮裏待一輩子?每天重複著同樣的事,伺候主子,打掃院子,偶爾犯點小錯或者是遇到主子心情不好,就被拖出去打一頓,還要磕頭叩謝主子的恩典?”

惜離眼瞳黯了黯,露出自嘲的神情,“不甘願又怎麼樣?誰叫我命不好,被狠心的爹娘老早就賣進宮裏過這暗無天日的生活?”他的聲音淡淡的,並沒有什麼起伏。

四皇子聽在耳中,心裏卻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認真地說:“惜離,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帶你離開這兒。”

惜離垂著眼瞼,不做聲。

“你不信我?”四皇子瞪著他。

“我當然相信你,”惜離笑了,語音裏夾雜了那麼點寵溺,“所以你要快點長大啊,等你做了諸侯王就可以帶我走了。”

“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四皇子泄了氣似的咕嚕。

“你想快點離開皇宮,就要聽夫人的話,千萬別再往外麵跑,一個不小心惹到皇後,你這輩子都別想出去了,”惜離警告道,收拾好未用完的膏藥,仔細服侍他穿妥衣服,小心翼翼不碰觸到傷口,“你跟惜離不一樣,你是皇子殿下,骨子裏就是金尊玉貴的,隻要暫時忍著,早晚有一天會被封王放出去。我就不明白,你天天寧肯挨鞭子,也要跑出去,究竟去看什麼?”

四皇子歪著頭,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露出回味的笑容。

“你呀,”惜離看著他歎氣,“我真懷疑禦花園裏是不是有妖精,把你的魂魄勾去了。”

四皇子笑得越發燦爛,眼睛裏閃著熠熠的光芒,點頭,“真的有妖精,還是花精。”

第一次偷跑出珃毓宮那天,是他的生辰。

沒有人記得宮裏還有個四皇子劉恒,自然也不會有人給他慶祝生辰。父皇不必說,本該相依為命的母親對他也是一貫的冷漠,從未有過溫存體貼。

在這座肖似冷宮的荒涼頹廢宮殿裏,曾經年輕貌美的母親,終年過著枯如槁木的生活,早已日漸凋零萎靡,就如同這外表華美、內裏腐朽的宮殿,沒有絲毫生氣,隻有在痛打兒子的時候,眼睛裏才會偶爾迸射出興奮的光芒,雖然那光芒滿滿的都是憤懣怨懟。

劉恒看著這樣的母親,心裏就會覺得悲涼、恐懼,他害怕,像母親一樣永遠被關在這裏,然後需要依靠暴力血腥的發泄,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他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氣,偷偷溜出珃毓宮。

小心翼翼避開宮女內侍們,他憑著記憶來到禦花園,還是在太子束發禮的那日跟母親去祝賀,偶然經過這裏,看見睡蓮池中那一汪碧水,和風中搖曳的白蓮,後來心心念念了很久。

走近睡蓮池,遠遠看到湖心亭中,一個白衣賽雪的男孩子正在撫琴,他本能地躲在一株高大木芙蓉的後麵,悄悄窺視。

斜陽脈脈,在男孩子的長發上跳動著黛青色的光澤,清風習習,撩撥起他鬢邊的發絲,粉雕玉琢的側顏,白皙猶如最名貴的瓷器,風姿飄逸,恍若謫仙。

那第一眼的驚才豔豔、心悸神馳,劉恒多年以後還清晰地記得。

後宮是天下美人最多的地方,可是,那些美人就像沒有靈魂的人偶,千篇一律的端莊高貴,連邁起的步子都是令人驚歎的細碎一致。

劉恒從未見過這樣靈秀出塵的人兒。

琴音嫋嫋,流散在空氣中,有如天籟。

他不由看得癡了,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太子哥哥興奮的聲音——

“終於找到你了!怎麼又躲到這裏彈琴?”

琴聲戛然而止,男孩子轉過頭。就那麼回頭一顧,劉恒的心跳頓時漏停了兩拍,那是一雙黑曜石似的漆黑瞳子,閃爍著熠熠光華,比夕陽下波光瀲灩的湖水還要燦爛耀目。

劉盈氣喘籲籲地跑進湖心亭,在男孩子麵前站住,嗔怪著抱怨:“你怎麼不等我?”

“我怕你分心嘛,”男孩子彎眉淺笑,輕輕歎息,“你呀,剛才禮儀師傅怎麼教你的?還是這麼慌慌張張的,被皇後看見,又會罵你。”順手拿起石桌上的帕子,很溫柔地擦拭劉盈額頭細密的汗珠。

“猗房,我們出宮去玩好不好?”劉盈扯著他的袖子說。

竇猗房搖頭,寵溺一笑,軟聲道:“我們昨兒不是剛出去過嗎?被人發現不得了的。”

劉盈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皺著眉頭抿緊唇。

竇猗房看著他,臉上二分薄嗔三分笑意五分憐惜,隻是捺著性子哄他:“你是皇儲,國之重器,身上擔的責任大著呢,不能總是由著性子來……”

一聲聲哄下來,劉恒心都軟了,恨不得跳過去,一拳打醒那個還在發小孩子脾氣的哥哥。

“我就是要出去玩!宮裏好無聊。”劉盈嘟起嘴,扯著他的袖子晃來晃去。

“都多大了,還撒嬌?也不怕人笑話。”竇猗房無奈地笑著,“這樣吧,隻要你把宣太傅今兒留的功課背熟了,我就找機會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劉盈一下子綻開笑臉,“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竇猗房輕嗤,理理他稍顯淩亂的頭發。

劉盈聽了開心不已,又撒起嬌來,喋喋不休地抱怨剛才幾個師傅講的功課有多無聊多討厭多膩歪。竇猗房好性兒地聽著,偶爾輕笑幾聲,臉上始終似水的溫柔,劉恒看得癡了,久久緩不過神來,直到聽到不遠處傳來侍衛巡邏的腳步聲,才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兩個人一眼,匆匆離開。

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時心中分明是嫉妒。

嫉妒那些溫柔低語,那些輕柔安撫,如果,有人那樣對自己……

如果有人,哪怕是一次,那樣地對待自己……

公元前200年,即漢高祖七年辛醜。

塞外,漠北。

冷風如刀,視蒼生為魚肉,視大地為砧板。

飛雪飄零,視萬物如無物,視天地為穹廬。

一片蒼茫中,遠遠駛來一輛厚氈馬車,駕車的男子頭戴碩大的鬥笠,遮擋住大半張臉,隱約可見嘴角上方延伸的暗褐色疤痕,身穿藏青色長袍,周身彌漫著陰冷肅殺的氣息,竟然比這皚皚冰雪還要冷冽。

車廂外冰天雪地,車廂內卻溫暖如春。雪白狐皮軟榻上,端坐一個披著白色狐裘的青年公子,纖眉若柳,鳳目含情,麵瑩如玉,粉唇若櫻,舉手投足間,無限風雅。他身穿一襲素白長袍,雅致到極點,也繁複到極致。領口、袖口、下擺都用極細的冰蛟絲細細繡滿了白色小雛菊,袍袖較之尋常人寬大許多,任是輕輕一拂也平添了許多飄逸靈秀的風情。

車廂一角鑲金嵌玉的八角獸首銅爐燃著素馨,淡淡的香氣彌散在車廂內。那銅爐底部竟是鑲嵌在車廂上,任憑道路起伏顛簸,兀自屹然不動。

素衣公子左手執一暖爐,右手輕輕拈起顆葡萄,納入口中。他麵前是張鏤花檀香木刻小幾,也嵌在車廂內,幾上凹刻著五六個鏤空的半圓,裏麵都鑲入精美繁複的食盒,盛著各色水果點心,旁邊一個小小的圓形凹入處,則置一壺酒,雙鳳振翅玉雕瓶,映襯著瑩白如玉的纖纖素手,相映生輝。

北風凜冽,車廂外駕車的男子卻如木鑿石雕般,脊背僵直,除了抖動韁繩,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他掃一眼白茫茫綿延千裏的雪海,突然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喃:“奇怪。”

他的聲音很小,在狂風呼嘯中,更是細弱得猶如一片雪花飄落。

車廂內的素衣公子明明不可能聽到,可是他居然聽到了,執起玉壺淺呷一口酒,挑眉問道:“阿奇,什麼事?”他已經有了四五分酒意,臉頰潮紅,水眸微殤,聲音裏也浸潤著慵倦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