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策馬和書雪一起奔馳在官道上,一間古意盎然的茶樓在官道邊上一閃而過,容隱頭也不回,放馬直奔。
書雪卻回頭看了一眼,那就是當年容隱初見姑射的地方,那一天的情形書雪還記得清清楚楚,而少爺卻居然已經不再回頭了。他跟著少爺縱馬,心裏滿懷擔憂,少爺啊少爺,你為了大宋,當真什麼都放棄了,連姑射姑娘這樣的女子,連你和她當年的一點回憶,你都徹底地遺棄,再也不會想起了嗎?
——那些——卻曾經是少爺最快樂的日子,是他這一生惟一活得不是為了大宋,而是為了他自己的一段日子,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啊!少爺,你撕裂感情,就像撕裂一塊破布,難道——真的不會傷也不會痛?
容隱人在馬上,疾風過耳,掠過茶樓的時候一陣茶香撲麵而來,他刻意屏住呼吸,連一眼也沒有多看,一下子就過去了。
很容易,屏住呼吸,目不斜視,一下子就過去了。他嘴邊有淡淡的自嘲。可恨的是,雖然他一眼也不瞧,但是那茶樓的樣子,裏麵的桌椅板凳,那裏麵掛著的字畫,甚至那左牆上刻著的《茶經》,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刻意不看,但是其實在心裏,它的樣子從未褪色,也從未忘記。
甚至當年姑射橫琴從茶樓二樓的樓梯下來,那眉眼盈盈的笑意,白衣一轉,那是什麼樣的眼角眉梢,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閉上眼睛,他心底不斷湧上當年的心情,種種回憶——第一次相遇,他是一瞬之間乍然心動,而她嫣然一笑,如何不是種下禍根的因緣?總之,不知如何,他和她就那樣在一起,烹茶煮酒,彈琴論詩,那一段時間,當真過得像天上的神仙——
快馬飛馳,兩邊的景物不斷地飛逝。
——然後兩個人相約上山去采擷納溪梅嶺的茶葉,而後,她唱了那首《長命女》,吐露了愛戀之意。結果卻是他陡然清醒,知道他根本要不起她這樣的女人!她的清雅飄逸屬於江湖,而非朝堂,把她關在開封,她還能彈琴嗎?所以他拒絕,拂袖而去,並且至今沒有後悔過!
嘴邊的自嘲變成了苦笑,容隱吐出壓抑在胸口的抑鬱,他很想伸出一隻手,把心裏不斷泛現的愛戀纏綿掐斷輾死,很想有個什麼東西可以蒙住那些過去,讓他永遠想不起來。一寸一寸的心軟柔情,一點一滴的過去,都在腐蝕著他刻意要剛硬的心,姑射的人被他趕走了,影子卻纏繞不去!
他現在知道了,為什麼有人希望有慧劍可斷情絲,因為那些牽掛就像蠶絲一樣,一絲一縷不絕不斷,如果沒有慧劍,人很容易作繭自縛。自己給自己痛苦,卻——無法解脫——所謂相思,大抵就是如此了。
當年的眉眼盈盈,化成了如今的怨眉愁睫,而相思——卻不管有沒有道理,硬是纏綿不去!
“來人下馬!”遠遠的,有人大喝,“來人下馬!”
容隱悚然一驚,目中陡然掠過一陣煞氣,勒馬止步。
書雪跟著勒馬,莫名其妙地看著攔路的大漢,“幹什麼?這裏是官道,是朝廷修的路,人人都可以走,你憑什麼攔著我們?”
攔路的大漢極不耐煩,“我看你們兩個也是身負武功的,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吧?瀘州大會改了地點啦,從鶴言莊改到了梅嶺,那那那,要去都去納溪梅嶺,就是那個據說長什麼茶葉的地方,從這裏過去就走過了。”
“我們才不是——”
書雪反駁,他本想說“我們才不是要參加什麼武林大會,我們隻是路過這裏”,但是容隱截口:“閣下在這裏專程通知各位參加武林大會的同道?”
大漢點頭,揮手,“是啊,要去就快去,少廢話!”
容隱又問了一句:“已經有多少同道上了納溪梅嶺?”
大漢更不耐煩,“很多,大概五六百人吧,你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走不走啊?別在這礙事!”
“少爺?”書雪不知道容隱在想什麼,叫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容隱點了點頭,“我們走。”他居然調轉馬頭,往納溪梅嶺去了。
書雪一呆,“少爺!”他追了上去,“你想去看看那個什麼武林大會?”
容隱若有所思,“武林大會,以配天的性情,好勝成性,如果有武林大會,她怎麼會不來呢?”
書雪大喜,“對對對!小姐一定會去看看的,我們也去瞧瞧,說不定可以找到配天小姐。”
納溪梅嶺
風景依舊。
茶樹比四年前長高了一些,但青山還是那樣的青山,流水還是那樣的流水。
容隱下馬,牽著馬走,梅嶺上原本清靜,但此刻人來人往,滿耳都是“久仰久仰”,“某某某果然是某某某”之類的言語。而容隱從未在江湖闖蕩過,自然也沒有人認得他,更沒有人會理他,最多,就是幾個女子飄過來的媚眼,而莊重的姑娘卻隻敢看著容隱臉紅。
當然這一切容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隻是想看看配天究竟有沒有到這個地方來瞧熱鬧。
“閣下風骨不凡,恕在下眼生,不知這位兄台高姓大名?”一位也是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對著容隱拱手,“在下江南豐,添為本會主事之人,這位兄台可有請柬?”
容隱微微一怔,他知道江南豐是江南羽的父親,江南山莊的莊主,幾乎武林公認的盟主,卻不知他如何注意到了自己。他從來沒有走過江湖,他的行為舉止自然與人不同,並且容隱煞氣與貴氣並在眉間,這樣一個人物,江南豐如何不感到驚訝?
“在下姓容。”容隱淡淡地應付。
好冷淡的脾氣!江南豐名滿江湖,難得有後輩敢這樣和他說話,不禁一怔。
但是看見這位自稱姓容的少年人看也沒有多看他一眼,頭也不回的對身邊書童模樣的人說,“見過江大俠。”
那書童模樣的孩子連忙對著江南豐笑了一下,“江大俠。”卻不知道要接下去說什麼。
江南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不禁驚訝之中也有幾分莞爾,眼見那姓容的公子在答了自己一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多看自己一眼,甚至他連停頓都沒有停頓,就徑自走了過去,留下他一個童子應酬自己,還真是卓然孤傲,一點情麵也不願講。他本要詢問容隱有沒有參加武林大會的請柬,但是看見容隱如此的氣度風骨,他索性不問了,如此人才,應當不是無聊之輩,鬧事之徒。
那一邊,江南羽躍身站在草草搭蓋的一個高台上,抱拳道,“在下權代家父散發英雄貼召開武林大會,是為了十年一度的比武盛會,以及和各位英雄商討是否願意北抗遼兵,衛國保家……”他朗聲說,頗有一點未來盟主的氣度。
容隱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他知道江南羽之所以會突然轉變性情,是為他所激,但是涉及兵禍國家,卻並不是有一腔熱血就足夠,抗遼之事,如此提出來,說的不好聽一點,叫做魯莽草率,還易打草驚蛇!但是他也很留意下麵江湖人物的反應,首先他聽到一聲冷笑,然後聽到許多輕微的議論,當然也有些年輕人熱血沸騰,大聲叫好。
他首先往發出一聲冷笑的地方看去。
發出冷笑的是站在崆峒派和青海派兩派之間一塊沒有門派的閑雜人等站立的地方,是個帶著帽子,壓住了半邊臉的年輕人,他旁邊站著一個白衣公子。但是容隱何等眼力,他一眼就瞧出來,戴帽子的年輕人是上玄,而他身邊的白衣公子,顯而易見就是容配天!
“少爺!小姐在那裏!”書雪也瞧得出來,悄悄拉了拉容隱的衣袖。
容隱點了點頭,卻沒有走過去。上玄身為侍衛騎軍指揮使,也是掌管禁軍的人物,江南羽這番話聽在他耳中,自然是幼稚可笑。他知道雖然燕王爺有篡位奪權之心,上玄為燕王爺之子,卻沒有他老子那等野心勃勃,他對配天有情,這次突如其來的離家,必然是配天這丫頭希望他遠離朝政,慫恿了他出來,這不見得一定是壞事,所以他並沒有立即出麵要他們兩個回家。
他倒是比較注意一些沒有發出聲音的人。在主台之下,有一群屏住呼吸、非常緊張的看著周圍人反應的人,在江南羽號召大家抗遼的時候,他們甚至緊張得完全停止了呼吸!那是誰?容隱森然的目光自那些人攜帶的兵器上緩緩掠過,那是契丹人常用的長槍和弓箭。
就在此時,一聲“叮咚”的琴響,一位白衣女子飄然而至,懷裏抱著一具古琴,落在了主台之上。單看她斜掠而來無聲無息的輕功,已經令人心悅誠服,她一轉過身來,台下的人已經嗡嗡翁議論起來,是浮雲姑射!這位無論把什麼“第一”的稱號都加在她頭上都不嫌過分的女子!更有人大叫不虛此行,能一見姑射,那是多少年輕人心中的夢想!
“江公子,我說實話你不要生氣。”姑射對著江南羽盈盈一笑,“軍國大事自有朝廷將士為主,江湖中人,行軍打仗,戰略布兵並非所長,戰場上出兵動輒千萬,數百數十位高手無濟於事,並且大家放蕩慣了,若投身為兵,可知什麼是軍令如山?”
江南羽看見她本就有些心神不定,被她一問,居然答不出來。
“而且,江公子可知,你登高一呼,自有響應者與不響應者,對於無意要抗遼的武林同道,你打算如何處理?”姑射侃侃而談,始終帶著微笑,“更何況,最令人憂慮的是,江公子你這一呼籲,把江湖分成了對遼國有敵意和沒有敵意的兩派,如果遼國在此地設有探子,消滅對遼國有敵意的人,拉攏對遼國沒有敵意的,大宋武林,很容易就四分五裂,人心惶惶。這些,公子想過沒有?”
江南羽更加答不出來。
書雪興奮的拉著容隱,拚命拉著容隱的衣袖,“姑娘好厲害!真是太厲害了!少爺,你看!你看!”容隱看了一眼姑射,把目光轉開了去,她說出了他所有要說的話,每一個顧慮,每一個想法——何緣——能夠得此知己?人生得一知己已是不易,何況,是兩心如一?可惜他不敢多看,他不敢,多看一眼,那些在瀘州路上若隱若現的苦澀情意,就立刻會泛濫成災。
但是他不看,她的聲音依然聲聲入耳,“江公子愛國之心,姑射敬服,姑射並非要與公子為難,隻是有些事事關重大,不能不說。”
江南羽尷尬地一笑,“姑娘說得有理。”
姑射凝視著他,柔聲道:“我關心的隻是安定,並非其他。隻要江湖安定,不起風波,就算是很大的功勞,為朝廷全心全意抗遼減輕了負擔。公子有才,姑射寄望公子為此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