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鏡但愁雲鬢改
她居然帶走了他的禦賜靈犀玉佩!容隱自武林大會回來,不得不為這件事擔憂。
靈犀玉佩是皇上這次讓他江南一行的信物,怎麼能丟失?他甚至平時沒有戴在身上,那時候——眼見姑射形勢危急,不知怎麼的,不假思索摸出身邊惟一可作為暗器的東西,就擲了出去。
他真是昏了頭!居然把“見玉如見聖駕”的東西當作暗器去墊腳,容隱微微合上眼睛,如果摔碎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幸好被她接了去,但是她又不知道那是什麼,居然也沒有還給他,就這麼帶走了?
處處躲開她,時時不想和她見麵,他剛才看見她在台上已經好幾次幾乎要失控,而如今——卻要他去尋找她?
他如果有上玄的瀟灑多好,心一橫,什麼也不顧,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再多想,就這麼一跺腳就走,以後海闊天空,哪裏不可以去?他能為了配天放棄所有,算是很難的了。隻可惜——他不是上玄!他的心裏還有百姓,還有大宋,他希望停止戰爭,他希望國泰民安——容隱淡淡地苦笑,他的希望,是不是太高太奢求?否則為什麼做起來——卻是如此的艱難,如此的痛苦?
要擒拿遼國奸細的任務出乎意料的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餘黨,相信隻需要審問就可以知道,現在困難的是,要到哪裏去找姑射?她行蹤飄忽,要找她,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他每一次看見姑射,都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要去哪裏找她?
她最有可能去哪裏?
容隱沉吟,他決定先去一個地方。
他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梅嶺。
不過不是前幾日武林大會的地點,而是離那個地點更遠、更偏僻的山穀。
那個山穀,是他當年和姑射采茶的山穀。
他的人還沒有走近,就聽見她的歌。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容隱歌聲入耳,猛然想起這首《長相思》的前麵一半,“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她——她相思之苦,竟然是有如此的哀切?他沒有想過,他自己的欲忘不能,難道,就不算是另一種相思之苦?
姑射的人在流水邊。
山風颯颯,所以她並沒有聽見容隱靠近的腳步,她在水邊照她自己。
容隱就站在山穀的入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依然很美,白衣如雪,烏發如雲,烏黑澄澈的眼瞳,無人可以描繪那眼裏的令人心動的是什麼,讓他日日夜夜不能相忘。
她看了一陣,緩緩解開了右邊的發髻,讓一半的頭發散落了下來。
她在幹什麼?
容隱行近了幾步,他想看看姑射究竟對著水在幹什麼?
姑射猛然轉過頭來,一抬頭,正好對上容隱的眼眸!
那是——白發——
容隱心頭大震,他看見姑射手裏握著的是幾絲白發,在滿頭烏發之中,顯得那麼悚目驚心!她才幾歲?二十?二十一?怎麼能就有白發?
姑射看著容隱震驚不能相信的眼睛,反而顯出了淡淡的苦笑,她比容隱鎮定多了,“我不知道你會來,我如果知道,就不會留在這裏。”她綰上頭發,匆匆轉過頭去,“我走了,你——你——”她頓了頓,已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勉強一笑,“我走了。”
她的身體被猛然抱住,容隱走上一步把她緊緊抱住,她感受得到他情緒的激蕩!“放開我!是你說——是你說‘多情無益,不如無情’,你放手!”姑射一下子掙了出來,“是你說叫我在你還沒有動情之前,離開你的!我——”
“不要走!”容隱拉住了她的手,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苦澀的聲音說話,“讓我抱一下,好不好?”姑射閉上眼睛,任由容隱抱著她,她可以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用幾乎哽咽的聲音,沙啞地道:“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怎麼了?姑射從淚光中看他的眼,他顯得很痛苦,“姑射,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你放開我,讓我走,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你就再也不必煩惱了。”姑射苦苦地道:“除了這樣,我們兩個——還能怎麼樣?”她凝視著容隱,柔聲問,“還能怎麼樣?”
容隱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可是我——”
“你應該比我理智的,對不對?”姑射凝視著他,很溫柔地為他撥開幾縷微微有些散亂的發絲,“忘了我吧。”
容隱又搖了搖頭,他始終不敢睜開眼睛,怕看見她的眼瞳,怕他會流淚,“我忘不掉。”
姑射舉起袖子,擦掉剛剛掉下來的眼淚,“我也忘不掉,”她低聲道,“我們兩個,竟然是誰也沒有福氣——解脫——”
“不要說了!”容隱踉蹌退出兩三步,“我——我——”他陡然轉過身去,自嘲,“我——害人害己——”
“不是害人害己,不是。”姑射凝視著他的背影,幽幽地歎息,“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這一輩子遇見了你。”她溫柔地道:“我也許會傷心,但是我不會後悔,也不會恨你。”
容隱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的頭發——”
“白了。”姑射勉強一笑,“幸好隻有幾根,如果多了,我就變成老婆子了。”
她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容隱慢慢伸出手,觸摸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光滑柔軟,卻的確有幾根,已經白了。為什麼白了?為了他嗎?相思——到白頭,白頭的相思鳥,不就是這樣白的?
“你——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心中多少苦楚、多少不舍、多少憐惜愛戀,說出口來居然是“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容隱小心地為姑射綰好頭發,勉強一笑,“保重。”
姑射點頭,眼淚跟著一顆一顆滑落,“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再白了,我會照顧自己的。”她抱起烏木琴,也低低地道:“保重。”說完,她就低頭奔了出去,沒入了山穀。
她的頭發,居然為相思而白,她還那麼年輕,她是那麼美——
容隱緊緊握著拳頭,在這一刻,他很想大叫一聲,跳到山澗裏麵冷靜一下!但是他終於沒有瘋也沒有叫,他在風中站得筆直,緊緊地抿起了嘴角。
他根本就忘了,來見她,是為了靈犀玉佩的事情。
他猜測得很準,姑射在這個當年采茶的山穀,他也見到了人,但是他卻把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他滿腦子都是姑射的白發,這一刻他的心中沒有朝廷,沒有大宋也沒有兵馬,隻有姑射淒然的眼神,勉強的微笑和一顆一顆掉落的眼淚。
她這一去,要再見到她,當真是千難萬難了。
“你居然弄丟了禦賜的靈犀玉佩?”太宗的確震怒,“容隱啊容隱,你做事情朕向來放心,這一次你居然錯得這麼離譜?”他在政事堂裏走來走去,“朕讓你功過相抵,擒拿遼國奸細的事情朕就不賞你了,你速速把朕的東西給朕找回來!”
“是。”容隱簡單地應了一聲。
“還有,上玄的人不見了,他的職務暫時由你代替,等朕想清楚繼任的人選,再通知你。”
“臣領旨。”容隱臉上毫無表情。
“我說皇上是不是瘋了?少爺你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他要你兼任侍衛騎軍指揮使?那怎麼可能?少爺你根本就不清楚皇宮裏禁軍是怎麼調配的。還有啊,簡和梁簡大人問少爺,雖然大遼對大宋虎視眈眈,但是高粱河戰畢,兵將的虎符少爺可曾收回?還有還有啊,趙丞相要少爺晚上去丞相府一趟……”在容隱從皇宮回來的路上,書雪不停地告訴他,他還有哪些事情沒有做完。
容隱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冷冷地道:“書雪,閉嘴!”
書雪猛地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道:“還有——還有——楊業楊將軍戰死,少爺你按道理應該去一趟天波府,安慰安慰佘老太君……”他看見容隱的臉色很難看,終於住了嘴,“我說錯了嗎?”
容隱苦澀的一笑,淡淡地道:“你沒有說錯,隻不過你說了這麼多,我今天之內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