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一怔。
齊皇後轉過身子,步履輕慢,一直走到大殿入口,麵對外間的朱紅高牆,“臣妾想皇上定是忘記了,皇上可記得,你有多久不曾來過安慈宮?”她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元帝,“是十五年,皇上,十五年嗬。”她語氣悲愴,卻有笑意,“如今一來,竟是給臣妾安這些莫須有的罪名。臣妾明白了,在皇上眼中,臣妾竟是連個下等婢女都不容信賴的人!”
元帝的眼神微有波動,“你……”
“皇上……”雲貴妃攀在他臂上的手微微收攏了些。
元帝回神,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朕隨便一句,你如實回答便罷了,說這麼多,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來,成何體統?”
他這麼說,無非是想雙方各退一步,不了了之。
豈料齊皇後竟鉚上了,“臣妾無非是還自己一個清白,倒是有人居心叵測顛倒是非,有意陷害!”
朗朗之音,擲地有聲。
葉問蒼跪地,搶先一步替母辯言:“母後失言,但請父皇念夫妻之恩,饒恕母後無心之失。”
元帝沒有答他,隻是直視對麵的齊皇後,“你說什麼?”
葉問蒼匆匆回頭,“母後,你是一時氣話,當不得真,快跟父皇謝罪。”
齊皇後沒有動,葉問蒼的心沉下去。
“你起來。”齊皇後終於開口,卻是說與葉問蒼聽,“這個地方,本宮就算再說什麼,也沒人會信。”
元帝咬牙,“如此說來,你是認罪了。”
“我認不認都無所謂。”齊皇後盯著他,“重要的是,皇上你信不信而已。”
元帝重重拍了一下憑欄,雲貴妃大驚失色,忙著握住他的手心察看。
元帝甩手,語氣又快又急:“既然如此,這安慈宮你也不必住了。”
葉問蒼的臉色失去了一貫的平和,“父皇!”
元帝抬手止住他的話,問齊皇後:“你怎麼說?”
他還在等,隻要麵前的女子肯認錯,念在是結發夫妻,他會網開一麵。
跟在雲貴妃身後的葉肖睿望著自己母妃發髻上輕顫的金步搖,垂下眼來,目光中有不為人探知的深沉。
齊皇後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
元帝幾乎要咬牙切齒起來。
宮外有小太監跑進來,見眼前形勢,情知不妙,畏縮著又要出去。
元帝勃然大怒,“你當朕是什麼,容你出入自由?”
小太監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語帶哭腔:“皇上息怒,是張公公讓奴才帶話,說衛將軍韓碩齊已找到靜遠公主!”
葉肖睿抬起眼皮。
元帝驚喜交加,“人呢?”
“公主落水受驚,此刻正在禦醫館由太醫診治。”
元帝舉步正要走,忽又想起什麼,掃了齊皇後一眼,“皇後禁足三日,容後發落。”
言罷,拂袖而去。
禦醫館亂作一團,忙進忙出的人走走停停,無暇顧及其他。
也是,平常隻與藥草藥書為伍的禦醫館清清閑閑,哪像今日,皇上和雲貴妃親臨禦醫館,再加上天子眼前紅人寧王跟隨,更不要說皇朝最好的禦醫正在會診的病人乃是皇帝最鍾愛的靜遠公主。
禦醫館外室一角,韓碩齊端坐,不知在想什麼。
康運通趕到禦醫館時,恰好看到韓碩齊在發呆,他走上前,輕拍他的肩膀,豈料韓碩齊竟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將手中的東西塞入袖中。
康運通心知有異,挨著韓碩齊坐下,四下看忙碌的他人,見無人注意他們,這才開口:“碩齊,怎麼了?”
韓碩齊抿唇,猶豫片刻,這才從袖中掏出一物,遞與康運通,“你看這是什麼?”
康運通定睛看清韓碩齊手中之物,臉色大變,驀地按住他的手,壓低了語音道:“你哪裏來的這東西?”
他與碩齊,作為官家子弟,自小與皇室接觸,豈會認不出碩齊手中那方絲帕乃是九五之尊才能獨享的物品。
碩齊也當知道。
想到這裏,他迅速瞥了韓碩齊一眼,“你瘋了嗎?快還回去!”
韓碩齊的視線緩緩與康運通的對接,康運通看出了什麼,一時喉頭發緊,音調幹澀起來:“你救了靜遠公主,這東西——”
韓碩齊點了點頭,“你說這絲帕,除了皇上,還有誰會有?”
康運通覺得自己後背發冷。
“她說是被人推下水。”憶及獲救後葉逢瑞驚懼不安的模樣,熱血衝上腦門,韓碩齊有些動怒,“就差那麼一點,她就死了!”
“碩齊!”康運通的腦中飛快分析著前因後果,“幸通湖與上林皇苑河道相通,公主為你所救,皇上已知雲貴妃那方所言非虛,極為震怒,皇後怕是難辭其咎,若你再將這絲帕呈上,你該知道後果的,對不對?”
他緊張地問韓碩齊,試圖抽出他手中的絲帕,“宮內爾虞我詐,皇後與雲貴妃勢成水火,兩派旁係鬥得你死我活,你沒必要摻進一腳惹火燒身。他們的事,就容他們鬥,大皇子、三皇子、八皇子……當前形勢未明,我們無論與誰為敵,都沒有好處。”
他承認自己很中庸很偽道,但在朝為官,明哲保身,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他望著韓碩齊的眼,苦口婆心,“不可逞一時之勇,你爹位高權重聖眷正充,你又少年得誌一飛衝天。這朝堂、這官場,表麵風平浪靜,底下暗濤洶湧,多少樹敵等著你韓家觸礁,等著看你們的笑話……”
韓碩齊慢慢鬆開了手。
康運通鬆了一口氣,扯過絲帕,正思索著該將這禍端怎麼處理,冷不丁身後傳來威嚴的聲音:“拿來。”
他頭皮發麻,與韓碩齊一道回過頭去——
冷凝著臉的元帝立在他們身後,從他手中抓去絲帕。
但見元帝表情變化,緊握絲帕的手已然握拳,其上青筋畢露。
他看向韓碩齊,語調深沉得令人害怕:“你說是在靜遠身上找到的?”
康運通知隱瞞不過,心一直往下沉。
韓碩齊不敢怠慢,“是。”
元帝咬牙,折身進入內室。
他怎會不認得這東西?那是他登基之後,感念齊皇後的賢德,特令尚宮局打造的織品。
——僅此一件!
虧她言辭鑿鑿令他尚有一絲負疚,如今,蒙蔽聖聽的究竟是誰?
“逢瑞。”元帝望著斜靠在床榻之上的葉逢瑞,將手中絲帕抖出來,“為什麼你會有皇後的東西?”
葉逢瑞忙著從混沌的記憶中拚湊出前因後果,“那是兒臣在安慈宮,落水的時候——”
她想說,落水之時,她六神無主,下意識地將這方絲帕抓在手中。
可雲貴妃的呼聲打斷了她:“皇後?推逢瑞下水的人,真是姐姐?”
葉逢瑞愣住,傻傻地看著母妃撲在自己身前,背對著父皇,握住她的手,沙啞了聲音:“逢瑞躲避不及,卻能在落水之時搶了姐姐的絲帕,大難不死,天可憐見,否則,這冤、這苦,向誰人去訴?”
她十指丹蔻憐惜地捧著葉逢瑞的臉,目光卻有著無比的淩厲。
葉逢瑞不寒而栗,她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隻得轉過頭去,瞥見立於床側的葉肖睿,一臉高深莫測。
這皇宮,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
無端地,記起韓碩齊,他對她說:我不走,別怕。
“逢瑞,你的手在抖。”雲貴妃握住葉逢瑞的手,回頭去看元帝,眼神在一瞬間轉變得楚楚可憐,淚流滿麵一臉無助,“皇上,逢瑞有幾次命,可以被救幾次?原是臣妾太天真了,以為不受待見,至多有些委屈,不想連逢瑞都有性命之虞——皇上,這宮裏,哪兒還有臣妾的立足之地?”
元帝的眉緊緊皺了起來,過了許久,他才將手中絲帕狠狠揉成一團,招來內侍張公公——
“傳朕旨意。”他閉眼,深深吐出一口氣,“齊皇後妒欲貪念在前,口舌失德在後,母儀之範盡失,謫其後位,打入長默宮!”
長默宮,失寵後妃所居之地,外人俗稱冷宮。
那一刻,葉逢瑞看見,母妃滿麵的淚痕之下,隱藏著掩飾不住的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