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表麵油嘴滑舌,對觀星卻有著自己的堅持。
太一畫星圖時,根本當他是不存在的。偏他不知怎麼回事,盯著那張專注的臉也不覺得無聊,有時一盯便是大半天,少去兵部,以至太醫院的那群老頭子常在早朝之後偷偷拉住他,問為何這些時日送去太醫院的傷患越來越少。
太一……
斂回心神,薛石憶起母親前些天送來一封信,為他在怯烈氏族內選了一名公主。也許,他這個年紀也該娶妻……想到那陌生公主,心火突起。“啪”的一聲丟開竹筷,無意間向鋪門望了眼,肩頭一抖,騰地站起。
一道清瘦人影從鋪門前走過。
那人……
發尾枯黃,不是“他”……
不是他想著的“他”啊……
重新坐下,不顧鋪內吃驚偷覷的視線,薛石重新拿起竹筷,將煎白腸翻了又翻,卻不想送入口中。不知何時,桌對麵坐了位喝粥的女子,正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掃了眼女子的衣袖,眼中升起厭惡。
鋪中吃早點的人漸漸多起來,市井粗鄙之言不時傳入耳朵,喝粥女子似被嗆到,時不時猛咳一陣,弄得桌子吱吱作響。
咳咳咳……
啪!拋開竹筷,丟下銀鈔,知那小老板會來取,身影一閃,出了早點鋪。
咳咳咳……
女子咳過方歇,又被他突來的鄙視行為弄得一呆,忘了咳嗽,直到一口氣哽在喉間引來胸口憋氣,方急急輕拍胸口,瞪眼半天才順過來。
瞪瞪瞪……恨不能瞪得那道倨傲背影成為天上一顆忽明忽暗的星星,女子才憤憤收回目光。
“太過分了……”咕噥著,女子將一勺粥重重塞進嘴裏。
什麼叫咫尺天涯,她現在知道了。
哼哼哼……不下狠招不行。已經給了他三次機會,一次是西湖邊,二次是字條,三次是今天,全是他自己錯過,怨不得她。
狠招……
拆他的王府!
華燈初上,康王府正廳之上,放著兩隻楊木大箱。
“這是老王爺命人送來的,您……您平常最愛翻讀的兵書。”沙沙不花指著其中一隻箱說,“另一箱,是老王妃為您添的衣物。”
揮手,示意沙沙不花搬下去,薛石支額倚著椅柄,閉目無語。
遲疑一陣,沙沙不花輕道:“王爺……還有……”
眼皮掀了掀,半閉半開露出半顆深灰瞳眸,“還有什麼?”
“老王爺信中說,施大人也為您送了些東西。”
“施弄墨?”眼皮完全掀開,薛石接過沙沙不花手中的書信。一目十行後,“他倒有心,又找了些失傳的兵書送我。”
“要回禮嗎?”
“不必,我遠在杭州,怎麼回!”薛石不甚在意,瞟到最後一行,細看數字,抬頭,“他還送來一幅畫?”
“是,在箱裏。”
放下信,左手五指捏放一陣,薛石抬頭盯著橫梁,半晌方道:“打開瞧瞧。”
召回抬下去的木箱,沙沙不花從箱中取出一方狹長木盒,約三尺長二寸寬高,隱隱散著檀香。從盒中取出畫卷,正要展開,屋頂上突然傳來一聲“咯啦”。
將畫卷放回盒內,沙沙不花衝出大廳,院中早已聚集一群護衛,皆抬頭盯著屋頂某一點。頂上蹲坐一人,手舉一片青瓦,分明是“就地”取得。
彎月清輝,將那人的容貌照得一清二楚。
怔愣一刹,沙沙不花突然仰頭微笑,喝退護衛。
“什麼人?”沉冷的嗓音伴著黑影飄出,見了沙沙不花的笑,薛石眯眼,走到與他並立的地方,抬頭……
彎月當空,清風盈袖,青衫布袍,烏發曼舞。
那人啊……蹲在屋頂上,右臂半抬舉著一片瓦,保持著意欲拋落的姿勢,臉上,是意靜神閑的……笑。
這一笑,遐邇不靡,無垢無塵,恍若湖上秋水般漣漪,又如曠漠草原般空靈。
是他……
牙根緊咬,喉頭幹啞。袖中雙拳緊握,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覺得痛。直到胸口一陣抽痛,他才驚覺自己忘了呼吸。
沙沙不花悄然退下,也退走了院中所有護衛。他的主人喜愛公孫司辰,他無權置疑。雖然不明白兩個男子之間能有怎樣的感情,但他知道,在身中鐵箭昏迷、重傷咳血的那段日子裏,他發誓一生追隨的主人口中所叫的……是“太一”呀。醒來之後,嘴裏不說什麼,夜半卻盯著墨黑星空,常常在院中一坐便是整夜。
庭院靜靜……
啪!青瓦忽地向怔立之人砸去。
身體下意識躲開,恍惚的神誌終於回歸。
屋頂上,俏公子伸出一手,居高臨下睨視,“不記得我了?”
淡色薄唇翕翕合合,突搖頭一哂:“太一。”
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不……
從未曾忘記那張空靈的笑臉,即使行軍平叛,獨坐軍帳,夜深人靜之時,腦中不知不覺會浮現那人的臉,或真笑,或假笑;耳邊常憶起那人的油滑笑語,不多,卻令他難以入睡。
每每難眠時走出軍帳,盯著點點星光,常想那人此時是否流連在觀星台,是否一如他這般望著星空……想著他……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他不明白。
此刻,見到他的那一瞬,他想,他明白了。
“太一……太一……”喃喃念著,胸口的抽痛越來越大,一如那穿胸一箭,胸口破開,冷冷的空氣衝入胸腔,激得氣血翻湧,似有什麼要從喉中噴出來。
那人的名字,一遍遍在舌尖跳躍,不曾念出,不敢念出,也,不舍念出。
那叫……相思……
“啊……記得嘛!”俏公子嗬嗬直笑,“上來。”
左手一緊,他提氣躍上屋頂,輕輕咳了聲,在他身邊緩緩坐下,“太一……”
“薛石!”公孫太一先一步開口,“告訴我,若我不來杭州,你……是不是從此不再給我任何消息?”
“……”
“或者,你打算走出消沉之後,再回大都找我?”
“……”
不見回答,公孫太一俯低腦袋看他。嗯,還是那張金玉其外的臉,瘦了些,顴骨微微突起。眼一轉,突然將他扳躺在屋頂上。迎上驚訝的眸,衝他咧嘴一笑,她也依樣仰躺在他身邊。
“看星星。”有賬秋後算,她會一筆一筆向他算清楚。此刻……嗯,瓦太硬了,枕得腦後生痛。側頭,眼光在他臂上流連一圈,在他驚訝又添驚訝的眼神中,拉過他的左臂打直,腦袋枕上去,調整成舒適的位置,光明正大。
暗色的眸鎖著自得其樂的小臉,久久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