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她太超拔了,她看破了很多東西,所以注定會失去更多的東西,她比大多數人都超脫,所以能讓她眷戀的人也就那麼……近乎沒有得少。像眉娘這樣的人,不但沒有情人、丈夫,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很少有人能理解她的心境,當她一個人酌酒的時候,她的心裏究竟想些什麼?沒有人了解,也就沒有知己,沒有朋友,沒有情人,什麼都沒有。
如果有人能理解眉娘,那該有多好?紅荑默默地跟著施試眉往小樓走去。百桃堂本就是眾目睽睽之所,麻煩日日不斷,今日又扯上了當朝禦史中丞大人,眉娘眼中的倦意又要添上三分了,她一直刻意避免和官府往來,避到今日終是避不過去了。
施試眉走入小樓悅客堂,裏頭負手站著的正是剛才進門的那位男子,背影頎長而微顯瘦弱,書卷氣甚濃。試眉倚門淺笑:“中丞大人,我百桃堂氣度如何?大人貴為從三品重臣,入我百桃堂,施試眉甚感榮幸。”
“堂堂正氣。”負手背她而立的男子答道,聲音清越,沒有她想象的低沉,卻顯得頗為年輕,比他的氣質要稍微“脆”了一些。
施試眉揮手要紅荑敬茶,慢慢走到悅客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大人微服到此,可是我百桃堂有什麼違法犯忌、窩藏逃犯、欠繳官稅或是殺人放火的事兒?”她盈盈淺笑,“若是有,大人不妨直說。”
舊衣男子緩緩回身,施試眉低眉的瞬間已經看清,這男子容貌文秀如女子,看似文弱纖瘦,但全身透著一股正烈之氣。她很少見正氣的人物,自詡正氣的人往往鄙夷青樓,而真正正氣的人往往死得很早,有這等正氣的人……她並不特別欣賞,但是她有敬意。如果有酒,她會自斟一杯以慶幸自己見到了聖人。
“百桃堂並未犯法。”那舊衣男子抱拳以禮,居然自己泰然在椅子上坐下。這讓她有點吃驚,她並未邀坐,她也從來不喜歡和人對坐。隻聽他道:“聿修聽聞百桃堂內試眉姑娘芳名遠播,今日私服而來並非為了公事,隻是想見姑娘一麵而已。”
施試眉驚訝,她倦倦地支頜,定定地看著這個自稱“聿修”的朝官。
他整襟正坐,毫不回避地讓她這麼看著,隻是目光並不與她交彙。
過了一陣子,施試眉悠悠地歎了口氣,“若是十年之前,有如此男子說要見我,我會高興的。”言下似有遺憾,她又道:“即使不是出於真心想見。”
聿修微微一笑,還未說話,試眉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不是為了公事,施試眉也就懶稱‘大人’二字。在聿公子眼中隻怕是紅顏如白骨、傾城如糞土,施試眉縱然貌若天仙,公子也是當做無鹽。”她淡淡一笑,“何況如今人老珠黃,早已不施脂粉,公子猶言聞名而來,不是讓施試眉徒生傷感?”
聿修這才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一直沒有正眼看她,“不錯,姑娘所言甚是,聿修所言不實,有此向姑娘道歉了。”
施試眉以衣袖輕拂落於衣裳上的檀香飛灰,似作不聞,也似她聽見了隻是倦於回答。由此人三兩句話她就清楚,這是個性情謹慎、極度認真的男人。她不欣賞這種人,有些怕了這些人的認真。有些事太認真的話,特別容易受傷害。她也認真過,不過如今早已忘了對一件事或一個人認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聿修因私事造訪,以官職相邀,實是形勢所迫、逼於無奈。”聿修繼續道,“在下有一友人,重傷垂危,他傾慕姑娘芳名多年,臨死之前想見姑娘一麵,以圓多年夙願。不知姑娘是否允可?”
施試眉悠悠一歎,看了他一眼,“我若說不答應,聿修公子可會綁了我去?”她開著玩笑,聽聞到別人的生死癡情,她依然玩笑,而且玩笑得有點惡意。
聿修淡淡地道:“姑娘若是不願意,聿修不會強求。但是……”他的態度一直都很認真,明知施試眉在玩笑,他仍答得認真,“恐怕會有他人下手,當真綁了姑娘前去。”
施試眉盈盈淺笑,“如此說,我還是跟隨聿修公子前去,比較安全了?”她緩緩負袖站起,在堂內轉了一圈,抬頭看窗外空中的烏雲,好似快要下雨了。“那個人……”她輕聲說,“是十年前……見過我的吧?”
她的語調悠悠,聿修謹慎的眼神微微浮動了一下,“我不知道。”
施試眉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回答,微微歎了一聲,“仍然叫我姑娘的,也隻有十年前的故人了。”
聿修閉上了眼睛,仍然不答。
突然他聽到她笑了,“你好像很不喜歡聽歎氣。”
聿修微微蹙起了眉頭,他淡淡地答:“每個人都有些不喜歡的事情。”
施試眉回身看了一眼聿修手腕上的癡情環,沒再說什麼,隻是自發髻上拔下木梳梳了幾下散發,“錦繡鴛鴦衾,富貴芙蓉鳥。隻道是暖被並榻睡鴛鴦,碧蓮塘裏長並蒂,怎知它玉簪橫裏打芙蓉,相思林裏一場空。你怨我清淚長流不知功名利祿那個消磨多少風骨,我哭你薄情到底終是金玉滿堂那個勝我十分音容。又或是、我一生情赴你生死火,淚淚為君傷奈何。終古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鍾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她漫聲這麼隨意地唱著。紅荑端了茶上來,聽到後有些錯愕,眉娘……已經好多年沒有唱過曲了。
紅荑把茶端到門口,正好聽見那位中丞大人淡淡地讚了一句:“試眉姑娘好才華,自度之曲、出口成章。”
“大人請用茶。”紅荑把茶水端了過去,心下對這位無甚表情的男子有了些許好感——他似乎聽得懂眉娘的曲,至少他知道眉娘的才華,不像那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隻看得到眉娘的倦意。
施試眉隻是那麼倦倦地笑著,“聿修公子也好才華,施試眉似是輸了公子一等。”
紅荑愕然不解,這兩個人在悅客堂裏鬥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負成性,一世傲骨,能讓眉娘說出“輸了”二字,可真是千難萬難。
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確是,隻是……”他微微一頓,“隻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試眉打斷了他的話,仍是那樣倦倦地笑,“我隨你去見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異,“如此……謝過姑娘了。”
紅荑自是渾然不解,不知這兩個人在打什麼啞謎。原來,剛才施試眉於不經意之間突然唱出“終古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鍾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癡情環的寓意,聿修居然一點神色不變,這讓她有些開始欣賞起這個人來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難免,但隻能於不便掛懷之時全然不掛懷,那就需要極清醒的神誌和極強韌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