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五,夜殘更深。
皓月當空,皎皎如銀。
大梁郡十幾裏外滄浪山北麓,夜色肅穆,密林幽深,風聲蕭瑟,四野無聲。偶有夜梟振翅掠過林梢,發出淒厲的喋叫,仿佛魔鬼投下黑色的羽翼。白日裏鮮活的花朵、翠綠的藤蔓在夜的掩映下,都呈現出異常扭曲恐怖的姿態,連那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帶著妖冶的氣息。
濃重的霧靄從密林深處漸漸蔓延開來,很快給這幽靜的山巒覆上一層神秘的麵紗。
寄生草長在如夢崖頂,這條路,蔚尹野薰已經走過無數次,自然是輕車熟路、健步如飛。他走出沒多遠,突然聽到一聲嘶喊,淒厲慘烈,仿佛負傷野獸的痛呼哀號,驚起飛鳥無數,撲簌簌掠過林梢,屏神聆聽,卻又瞬間一片沉寂,再無聲息。
這如夢崖雖稱不上山勢險峻,但常有野獸猛禽出沒,罕有人跡,蔚尹野薰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他搖搖頭,繼續往崖頂走。
接近崖頂,隱隱約約聽到低泣聲,什麼人會在午夜的懸崖上哭泣呢?蔚尹野薰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走了上去。
如銀的月光下,隻見一人站在崖邊,素白的背影纖細羸弱,夜風習習,撩撥得她衣袂飄飄,翩然若飛,依稀有些眼熟。
蔚尹野薰心裏納罕,一個女子午夜出現在懸崖上實在很古怪,他本能就想掉頭,可是趕了半天的路,就是為了尋找寄生草,而寄生草就生長在崖邊,就這樣無功而返實在很不甘心,何況那個女子距離崖邊太近,看起來也很危險。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近兩步,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女子默然而立,不出聲。
蔚尹野薰又問了兩遍,她終於轉過身來……
仿佛一塊巨石從天而降,砸得蔚尹野薰滿腦子空白,整個人都傻了……
竟然是——竟然是——竟然是涼伊月!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不遠處的林梢,傳來禿鷲尖銳刺耳的喋叫。
月光下,涼伊月清冷的眸子熠熠發光,蔚尹野薰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用力看清楚,那是——淚光,醒悟到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公主竟然獨自一人躲在懸崖上哭——蔚尹野薰的心髒莫名緊縮了一下。
涼伊月冷冷看著他,清冷如霜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目光中陡然寒光暴漲,迸射出凶悍的殺機,咬牙切齒道:“原來是你這個登徒子!”
話音未落,她已經“刷”的一聲抽出腰間佩劍,直刺向蔚尹野薰咽喉。
蔚尹野薰自幼習武,身手何等敏捷,猱身閃開。
涼伊月一劍快似一劍,招招都指向他要害,懸崖上地勢狹小陡峭,根本伸展不開,蔚尹野薰又隻守不攻,不禁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涼伊月手腕翻飛,劍光如疾風驟雨,森白的劍氣把蔚尹野薰圍得密不透風,他身形稍微滯了滯,劍尖堪堪擦破左臂,涼伊月趁勢橫抹他的頸子,殊不料蔚尹野薰剛才是故意露出破綻,低頭避開劍鋒,反手一掌劈向她握劍的手腕,涼伊月招式已用老,縮之不及,手腕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長劍頓時墜地。
“公主……”蔚尹野薰待要分辯幾句,涼伊月已經再次撲上來,十指張開,恍若堅硬利爪,竟是出自南少林的鷹爪功。
蔚尹野薰不敢硬碰,更不想傷她,隻能縮身後退,左腳絆到一塊石頭,驀地滑倒,摔倒之時本能向前一抓,正好拉住涼伊月伸過來的手臂,兩個人相擁著向坡下翻翻滾滾。
一路上磕磕絆絆,蔚尹野薰也不知道身上添了多少道擦傷劃痕,下意識攬住涼伊月的肩膀,將她緊緊埋入自己懷中。
涼伊月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咬牙切齒地在他背上恨恨捶了幾拳。
這樣緊緊相擁的姿勢,她根本使不上力氣,揮出的拳頭對蔚尹野薰而言,無異於抓癢,他鼻端嗅到淡淡的清香,非蘭非菊,而是一縷極清雅的熏衣香,淡到近乎虛無。如果不是彼此貼得太近,根本聞不到。
一瞬間,幾疑是在夢中,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恍若置身在雲端,飄飄蕩蕩,腦子裏劈裏啪啦綻開漫天焰火,恍恍惚惚,萬料不到竟能和這個冰肌雪膚、孤傲如蓮的女子如此貼近,胸膛裏漲得滿滿的幸福幾乎要破胸而出。
懷中的涼伊月卻羞惱不已,恨不得一時三刻就把他碎屍萬段,白日裏這個登徒子從天而降、墜入自己懷中,讓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失儀,便是死掉一千次也難以消除她心頭的恨意。
兩個人各懷心思,彼此糾纏,一直到蔚尹野薰狠狠撞到坡下的一棵落葉鬆,才阻住去勢。
猛然的大力撞擊,蔚尹野薰陡然覺得眼前一黑,口中溢滿了濃濃的血腥味。
涼伊月一直被他緊緊護在懷中,倒是安然其事,爬起來看他雙眼緊閉,唇角溢血,冷冷道:“你死了嗎?”不待他回答,又冷聲道:“死了正好,免得弄髒了我的手。”說著,恨恨踢了他一腳,“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輕薄我,這樣死了倒是便宜你!”
蔚尹野薰何等聰明伶俐,自然強忍著疼痛屏息閉目,一聲不吭,過了好一會兒,聽她腳步聲越來越遠,才微睜開眼,見她背影漸漸消失在林陰深處,鬆了口氣,掙紮著爬起來。
心想果然好人是做不得的,剛才拚命護著她,唯恐她受傷,她卻一門心思隻想要自己的命,可卻又不知怎麼,看她在視線中消失,心中又似頗為失落。涼伊月的音容躍入腦海,便似生根般再也不肯離去,明明極素淡的衣裙、纖弱的身形,舉手投足間卻威儀十足,若霜姿容,更是傲氣淩人,好像天下萬物盡皆臣服在她腳下,因此她都棄之如敝屣。
蔚尹野薰想起她低低的啜泣,竟有些心疼,但隨即想起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對自己而言,何異於雲端,性格又凶又狠,殺了自己在她眼裏大概也不過就是碾死一隻螞蟻。這樣的女子,絕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連忙收起綺思遐念,整了整衣衫,胡亂找些藥草敷在傷口上,然後蹣跚著朝山下走去。
蔚尹野薰在床上直挺挺躺了半個多月才養得差不多,勉強能下地。蔚尹山看到兒子突然傷得如此之重,大為憂心,他不知道,蔚尹野薰真正難愈的卻是心病。
午夜夢回,再也不曾見到如夢崖上吹笛的女子,卻每每夢到涼伊月坐在湖心亭中,長發隨風飄拂,背影纖弱,盈盈不堪一握。
蔚尹野薰欣然走過去。
涼伊月回首嫣然一笑,微風拂過,從天而降的落落梨花悠然飄落在她鬢邊頰上,清靈雅致宛若不染纖塵的淩波仙子。
蔚尹野薰看得癡了,隻覺得全身血液都沸騰不已。她卻瞬間斂了笑容、麵覆寒霜,手中驀地出現一把寒光凜凜的長劍,他傻傻地看著那劍刺過來,直沒入自己胸膛,大團大團的鮮血從胸口噴湧而出。
涼伊月又笑了,笑靨燦爛如春花……
不知第幾次,蔚尹野薰捂著揪痛的胸口支起身子,眼皮顫了顫,好一會兒才睜開一線,觸目所及,依然是自己的房間,外麵樹影婆娑,似在搖晃著皎潔的月色,掉落一地斑駁碎銀。
他看著灰蒙蒙的窗子發了半天呆,然後鬱悶地長歎一聲,躺下翻過身繼續睡。
以後的好一陣子,每次路過挽香樓,蔚尹野薰都會不經意地發呆,然後驀地醒過神來,搖頭嗤笑自己的無聊。
過了大半年的某一天,他又來集市采買東西,吃驚地發現到處都是明戈亮甲的黑甲軍,神情緊張嚴肅,見到人就逮住詢問。
蔚尹野薰也被堵住盤問,他才知道他們在尋找涼伊月,涼伊月竟然失蹤了!
乍聞此消息,蔚尹野薰心裏一驚,和涼伊月相識的點點滴滴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其實,隻是兩麵之緣而已,卻仿佛那個人悄沒聲息地在自己心裏深深紮了根,稍稍扯動,就會隱隱作痛。
他完全忘記了她的凶狠冷厲,耳畔不停回響著她在如夢崖上的低泣,他不是憐憫她,而是心疼,想到她一個人躲在荒無人煙的懸崖上獨自流淚哭泣就覺得心疼……
如夢崖,如夢崖,如夢崖——蔚尹野薰腦海中靈光一閃,難道她一個人又去了那裏,然後發生了什麼意外?
短暫的猶豫之後,蔚尹野薰拔腿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胸口漸漸像塞了塊巨石,被壓扁堵死,連喘氣都頗為吃力,他停下來歇息了片刻,又繼續奔跑。
好不容易跑到崖頂,看到滿目蕭索,空無人跡,滿懷的希望頓時落空,他頹然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這時才醒悟到剛才跑得太急,眼前都有點發黑。
好一會兒,氣喘得稍微勻了些,蔚尹野薰睜開眼睛,打量周遭。寄生草隻有在十五月圓夜,才會舒展葉片,平時都蜷曲著,所以,他每次都是夜裏來,這還是第一次,白日裏置身在這懸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