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景嵐終於把屋收拾得可以住人,太陽也已經落下了山頭,青瓏把院子裏曬著的被子抱進來。景嵐接過來,也不歸整,整個人就趴了上去。青瓏看不過去,把他拎了起來,給他鋪好了床,景嵐歡呼一聲,攤手攤腳倒在了上麵,仰天吐出一口長氣,“真——舒——服——啊,這輩子都沒有睡過這麼舒服的床。”
“是嗎?”青瓏懷疑地看著他享受的模樣,明明隻是木板床而已,褥子也是用了好些年的舊棉絮。不過經陽光暴曬過,棉花特有的爽朗清香透出來,聞著倒真的還挺好,“小子,你家到底多有錢呢?你從來沒有自己鋪過床嗎?”
“有多少錢我不知道,不過,要為我鋪床的人,真是打破頭都想擠上來。”
青瓏翻了翻白眼,不聽他的牛皮,不過,看在他從錦衣玉食淪落到眼下這麼個灰頭土臉的模樣,拍拍他的肩,“算了,小子,簽了工契,你就算是我謝家的人了,姐姐帶你出去走走。”
“我二十二。”他更正,“去哪裏?”
“嘿嘿,不是宣城就看不到的好地方。”
她先賣了個關子,然後去準備晚飯,在門口留下一聲:“去院子裏給我摘點青菜。”然後就去廚房了,飯燒到一半的時候,猛然想起自己很可能所托非人,連忙趕到院中一看,果然,他手裏已經拔了一堆,菜也有,草也有,正很辛苦替那些東西分門別類,見她出來,招招手,“你要哪種菜啊?”
青瓏忍住已經升到嗓眼的一口熱血,慢慢地咽了回去,自己摘了菜,準備好晚飯。飯桌上點起一盞油燈,景嵐辛苦了一天,胃口出奇的好,抱著飯碗狼吞虎咽,全然沒有半點吃早飯時的斯文樣。青瓏與謝當家對望了一眼,同時升起了不知何時要被他吃窮的憂心。
晚飯後,青瓏帶景嵐出門。與昨晚不同,今晚的街道上分外熱鬧,家家戶戶都攜老帶幼,拎著燈籠往城西去。那兒正是早上景嵐引錢龍的小河,小河已經有不少人了,燈籠柔亮的光芒很遠的地方就看得到。河邊燃起了篝火,火光倒映在河水之中,上下一色,煞是好看。
圍著篝火的,是一條長長的龍燈,由七七四十九名壯年男子揮舞,總共要繞篝火七七四十九圈,迎接龍神的到來。在這四十九圈中,又有說不盡的翻騰技藝,把個龍燈耍得令人眼花繚亂。
景嵐紮在人群裏,不住叫好,隨口問:“為什麼這龍是青色的啊?我從前隻看過紅色的,還有黃色的。”
“紅色也有啦,不過那是元宵節用的。現在是青龍節,當然要耍青龍啦。黃色倒沒見過,不興耍黃龍啊,黃龍是真龍天子呃,耍了衙門要來拿人的。你在哪兒見過黃龍?”
景嵐沒有回答,隻道:“原來二月二叫青龍節?哦,難怪你叫青龍。”
“豬!”青瓏怒,“哪有女人叫青龍的?我是玲瓏的瓏,玲瓏,知道嗎?沒念過書的家夥!”
“是,是,是,我最討厭念書……”
“哼!”青瓏別過頭去,繼續看龍燈,篝火的光將她的臉映得紅撲撲,明亮的大眼睛裏,仿佛也燃燒著兩團火焰。四十九圈舞完之後,龍燈歇場了,孩子和年輕人歡呼起來,圍著篝火玩鬧起來。這一鬧要安靜下來,至少要到半夜。大部分年長者都回去了,孩子也被帶回去,剩下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把準備好的兔子山雞等物拿出來,放到篝火上烤。當然,這時候姑娘們是早已經回去的,除了青瓏。
她穿的是灰衣短打,頭發也不長,隨便在頭頂挽成髻,紮了塊頭巾,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女人。而認識她的人,反正從小也沒把她當女人看,見了她,也見怪不怪。阿多也在人群中,忽然見到青瓏,向她招招手。
青瓏走近,盯著他手裏的已經在散發著香氣的兔子,“做什麼?”
“請你吃兔肉!”阿多大方地撕了一條兔腿給她,“你一定好久沒吃肉了吧?”
“嗚!”青瓏毫不客氣地拿了過來,“真是知我者阿多也!我還有個兄弟,再拿一條來!”
阿多很好說話,一麵撕兔腿,一麵道:“鏢局的生意還是這樣差啊,一年到頭能有幾頓肉吃啊……”將另一條兔腿遞給麵前的年輕人,看到他的臉有點眼熟,手不由頓住,“你是……”
“就是昨晚被你扔出來的人啦。”
“我昨晚扔了三個人呢……”阿多皺皺眉,忽然一拍腦門,“啊喲,是你,就是你說要請整個飄香閣的人喝酒,結果卻付不出銀子來,害徐媽媽的頭發都白了幾根。要不是看在你在飄香閣也花了不少錢,她非要把你揍一頓不可。”
“是嗎?”景嵐接過兔腿,咬一口,含含糊糊道,“我不記得了。”
“你那時候是喝多了,我就說嘛,人喝到那副樣子,說的話那能當真呢,嗬嗬,你還說自己是王爺呢,還一口一個父皇,記得不?徐媽媽聽了哈哈笑,到你說請人喝酒她偏信了,賠錢也是自招的。”
青瓏冷哼一聲:“她哪裏想到這個冤大頭的錢已經花光了?更沒想到他已經被人趕出家門,連記賬的地方都沒有。活該。”
兩人口中正說著的人,在一邊美滋滋地啃完了一條兔腿,發出一聲滿足地歎息,向青瓏道:“果然青菜豆腐沒有肉頂餓啊!”
青瓏瞪他一眼,“你也去飄香閣當龜公吧,就有肉吃了!”
“喂喂喂,誰是龜公啊?”阿多不樂意了,“把兔子還回來。”
“嗬嗬嗬,當然不是你。”青瓏諂媚地笑,手卻快如閃電,一把把阿多手裏的整隻兔子都奪了過來,“喂,阿多,你師父他老人家今天也沒有吃肉,這隻兔子,我替你孝敬給他了。”
“早知道你會這麼幹……”阿多敢怒不敢言地看了她一眼,不過,下一瞬,他從身後摸出了另一隻剝好了皮的兔子,架到篝火上,“幸虧我多帶了一隻。”
“哈哈,”青瓏拍拍他的肩,“阿多,你總算變聰明了。”
“我說……”景嵐湊近阿多,壓低聲音問道,“她總是這樣欺負你嗎?”
“不。”阿多道,“她總是這樣欺負所有人。”
景嵐麵色一慘。
阿多同情地道:“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跟她混在一起的,不過,你既然已經穿上了謝家的衣服,顯然就跟謝家脫不了幹係了,你要好自為之。”
“還未請教,你和謝家是什麼關係?”
“我小時候在謝家跟師父學功夫,長大給師父當趟子手,後來鏢局的生意實在太壞了,別說將來娶老婆,就連肉都吃不上一口,我隻好出來了。”阿多說著,看了看青瓏。
青瓏已經拎著兔子,到另一夥人那兒找到了酒喝,正和他們勾肩搭背地唱起了山歌。
阿多道:“不過呢,青瓏除了凶了點,還是個好姑娘,師父除了奸詐了一點,也還是個好師父。在謝家,你隻要做到三件事,那就安安穩穩了。”
“哪三件?”
“少吃飯,多做事,多誇賈長信。”
“頭兩件我明白,但這賈長信是誰?”問完,景嵐忽然想起來,“哦,是青瓏的未婚夫。”
“嗯,他是我們這兒有名的秀才,上京城趕考去了,回來恐怕就是舉人老爺咧。”
“多謝指教。”景嵐抱拳,“我一定記得。”
篝火一直燃到子時方盡,當所有人找來的木材都燒完了之後,饒是剩下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少年人,也抵不住早春深夜的寒風,各自帶著一絲酒意回家去。
過了幾天,瞿家的織好了,謝家鏢局唯一的鏢師謝青瓏,和唯一的趟子手景嵐準備啟程去京城。青瓏穿上青衣短打,束上綁腿,將那件混在一包衣服之中,包了隻包袱,往胸前一係。頭發全部挽在頂心,用一塊青色布巾包起,初春的晴光下,站在院子裏舒展舒展腿腳,忽見景嵐在邊上盯著她看,她一瞪眼,“看什麼看?”
想看看你到底哪裏像女人啊。
雖然打扮成男人是為了路上方便,但,你壓根沒打扮,就已經是男人了……
當然,這樣的話若是說出口,他的下場會很淒慘的。於是他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腦中浮現阿多的三件事真言,開口道:“青瓏姐,我隻是在想,那位長信公子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青瓏一揚頭,“那是當然的。”同時也高興於他終於向她的再三要求低了頭,肯承認他比她小了,心情不錯,拍拍他的肩,“小子,不要叫青瓏姐了,要叫瓏哥,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