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兒遠不如豆腐腦好吃,青瓏當真險些要擄袖子,還好小二及時地表示在午飯的時候,可以白送他們兩碟小菜,於是青瓏便大度地作罷了。
吃完午飯,兩人啟程回宣城。出發前,青瓏問景嵐:“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景嵐一怔。
青瓏道:“哪怕偷偷看看也好,告訴你爹娘,你好好的……”不過想想,他這一身的傷,也好不到哪裏去,於是後麵的語氣不禁弱了下來。
景嵐卻已經在套車,道:“我已經看過了。”
“啊?”青瓏倒是沒想到,“什麼時候去的?”
景嵐沒有回答,隻道:“纏人的還是纏人,嘮叨的還是嘮叨,老樣子罷了,也沒什麼好看的。還是快回宣城吧,我想睡我的床,唔,被子可得抱出來曬曬了。”
他一麵說,一麵給馬套好了車,初春的陽光微微帶著金黃色,照著他的眼睛,眼睛裏仿佛也揉碎了一池的陽光,他一拍馬背,回頭道:“上車吧,瓏哥。”
他的臉上已沒了那塊狗皮膏藥,年輕的臉上,肌膚光亮,雙眼明亮牙齒雪白,笑容燦爛,俊朗容顏真有些讓人難以直視。
青瓏歪頭看了看他,拍拍他的肩膀,“喂,回去給你說房媳婦吧?”
“可是我沒錢。”
“哦,這也是。所以,可以努力賺錢啊。”青瓏說著,跳上馬車,馬鞭輕輕打了個響鞭,那馬便撒開四蹄,向前奔去,很快出了京城。
回程沒有珍珠衫,也不用一路采買東西,行程快了許多。前麵已經走了一趟,沿路歇腳的時間和地點都好把握,再也沒有露宿的事情發生,一路平安無事,回到宣城。
宣城此時,已經熱得很了。謝家鏢局後院裏的幾株梧桐樹,已是枝繁葉茂。
景嵐喜悅地道:“哇,菜也長得好好。”話沒說完,後腦勺就挨了一記。
青瓏在後麵臉色黑如鍋底,“那是雜草!死老爹,他就不知道除草嗎?我看他這些天吃什麼!”
這一聲吼得聲震屋宇,謝當家的屋子裏傳來乒乓連響,也不知打翻了什麼物什,人已衝到院中,振臂高呼:“女兒啊——”當場便把青瓏抱了個結實,“你總算回來了!”
青瓏卻不吃這一套,冷靜地指著那被荒草掩映的菜地,“這是怎麼回事?”
“呃……那個……你一個春天沒回來,萬物都已經生長……”
“你非要留到我來拔草是不是?”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眉頭皺得快要打結的女兒,看起來確實有幾分可怕。謝當家小心翼翼地鬆開了懷抱,目光落到在邊上看戲的景嵐身上,雙眼驀然一亮,“啊,小子,你回來了,來,把這些草拔了!”
“不行。”答話的卻是青瓏,“他身上有傷。”
“傷——”
沒有讓他開口,青瓏已接著道:“你天天坐在家裏,吃完睡,睡完吃,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把這些草拔了,不然中午沒飯吃。”
“什麼?!你這丫頭竟然不給我飯吃——”
“刷——”這一次打斷他的話的是一張紙,上麵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收到謝家鏢局送來珍珠衫一件,驗明無誤,已收乞。下麵是王府的畫押。
“五十兩銀子!”謝當家大喜,“可以去老瞿家兌銀子了!”
青瓏一收手,字據收進了袖子裏,“拔完這些草再說。”說完,她已回房卸下行裝,不一時,已經係上圍裙往廚房去。
謝當家待她去後,回過臉來望向景嵐,慈眉善目問道:“小夥子啊,怎麼傷著了?”
“呃……”既然青瓏都沒說,那他也沒必要讓老人家擔心,景嵐沉抬頭微笑道:“沒事,隻是騎馬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下。”
“哦,不小心摔了一下,那確實沒事。”他拍拍景嵐的肩,長年行武的手力氣大得可以拍暈一頭牲口。
景嵐的左肩迅速沉下去,疼得齜牙咧嘴,滿心抱怨為什麼謝家的人都這麼喜歡拍人肩膀。
而謝當家已經大聲喝道:“沒事就給我拔草去!我雇你不是為了讓你站在這裏曬太陽的!”
“是,是,您老息怒。”景嵐立刻乖乖去拔草。
謝當家正要滿意地一笑,耳邊忽然傳來青瓏陰惻惻的聲音:“老爹,你中午不想吃飯,是嗎?”謝當家還沒答話,她已在景嵐麵前蹲了下去,“你的傷還沒好,我來吧。”
“你不也帶著傷?”景嵐卻沒有一絲慍意,抬起來的臉上,有一絲微笑,如同此時的天空,淡淡的藍,淡淡的雲,陽光和煦,微風緩送,讓人看了,仿佛也要和他一起微笑起來,竟是心情極好的模樣。青瓏在這樣的笑容下怔了怔才道:“可你不認得什麼是菜,什麼是草。”
“你教我,我不就認得了?”
“也是。反正中午不做飯,等會兒下碗麵條就是。”
“嗬嗬,好啊,我要龍抬頭那天吃的那種龍須。”
“好說。景嵐啊,除了龍抬頭叫龍須,平時都隻叫麵啦。”
“是嗎?我記住了。”
菜地正處在梧桐樹的樹陰中,陽光透過樹梢與葉片,落到兩人的臉上與身上時,已經是斑斑點點,閃閃爍爍。兩個人細細地說著些無聊的廢話,視站在邊上的謝當家如同空氣。謝當家摸摸下巴,看著那兩個蹲在菜地裏拔草的少年兒女,忽然之間,仿佛看到了女兒小時候的模樣。
多小呢?最多隻有八九歲吧?那個時候,青瓏的爺爺還在世,鏢局的生意還過得去。這座後園種滿了花草,青瓏和幾個孩子在樹陰下玩耍,學著農夫們種菜。那群孩子裏有長信,有阿多,還有別的弟子,小小的臉龐紅撲撲的,還有汗水從額頭滑下,不過,孩子們不知疲倦,把手裏的草一株株種下去。
青瓏的娘那時便走來,逼令青瓏回屋去,因為“女孩子總是要斯文些”,青瓏在當地又哭又鬧,他便笑哈哈地把青瓏從她娘手裏解救下來,他記得自己當時開玩笑地說道:“怕什麼?學會種菜也是一門本事,將來萬一鏢局開不下去了,也不至於餓死嘛。”
誰知一語成讖。
他的青瓏,從此種菜不再是遊戲,而是勞作。然而今天的青瓏,看起來卻是如此不同。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微微發著光,嘴角一直帶著笑,說話時有些挑眉,因為景嵐那個笨小子又把一株青菜當青草拔了。有時又彎眉笑嗬嗬,因為景嵐好像說了一句什麼好玩的話。
就像兒時和玩伴一起遊戲的模樣。
謝當家無聲地笑了,然後摸出荷包裏最後一粒碎銀子——反正家裏沒有他的午飯,不如出去喝一杯。
中午景嵐果然吃上了麵,碗上還壓了一隻荷包蛋,這真是在他在謝家鏢局之後,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頓了。
同樣的麵還有兩碗,一碗是青瓏的,一碗用熱水溫在鍋裏,是留給謝當家的。青瓏一麵蓋上鍋蓋,一麵憤憤道:“死老爹,臭老爹,一聲不吭就溜走,連個招呼也不打。”什麼時候走的她都沒發現。
吃完麵後,兩人去瞿老爺家拿剩下的鏢銀,拿到之後,兩人慢慢往家裏轉。天長無事,陽光明亮,仿佛要把人曬酥了,青瓏半眯著眼,懶洋洋地走著,或遇著某個有新聞的地方,便指給景嵐看看,不一時,便走到了接福橋。青瓏道:“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這裏救的你,你記得不?”
景嵐茫然搖頭,“我為什麼會到這裏?”
“看來真是醉死過去了。”青瓏清清嗓子,道,“那你知不知道,這座橋名叫接福橋,因為當今有位娘娘,是在這座橋上龍胎動了……”
“這我知道。”
“呃?”青瓏倒意外了。
“老管家和我說過。”景嵐道,“我也是在宣城出世的,我母親是宣城人。”
“呃?!”青瓏詫異,轉即問:“那你在宣城有親戚囉?哎呀,快去喊人來給你贖工契,不要再給我老爹欺負了。”
“沒有了,我外公也是在此地做過小官,後來便調任了。我長大以後,這是第一次回宣城。”
“你一定是被趕出家門很傷心,想找個可以投奔的地方,卻發現這裏已經沒有家裏人了,對不對?”
“我早知道沒有,隻不過想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青瓏看著他,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忍。不過,她很快想起來了,挑起了眉毛,道:“哦,你出生的地方是飄香閣嗎?”
景嵐一臉的惆悵之意頓時散了,開始支吾起來:“這個……這個……”
“你在京城也這麼亂嫖?”
“啊?”
景嵐一臉被噎的表情,還未及開口,青瓏便已點頭道:“你腦子又不好使,還去嫖,你爹原本就不喜歡你,難怪要趕你出門,更別說你還被官府追拿……嘖嘖,天下間,除了我謝家鏢局,恐怕還真沒有人敢收留你。”
她自顧自說著,回頭才發現他落後兩步,並未跟上來,不由問:“做什麼?”
“喂,青瓏。”
他忽然喚她的名字,臉上仍是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不過目光輕輕柔柔淡淡,在陽光下有一種極少見的安靜溫柔之色,如同此時的陽光,明亮而不耀眼,溫暖而不灼熱,卻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
他道:“你一直收留我吧。”
“啊?”
“等我欠的錢還清了,等你了,等我們都老了,我都給你們當趟子手吧。”
青瓏瞪著他半晌。要是現在在喝水,她一定要一口噴出來。她搖搖頭,用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眼神打量他,“說你腦子不好使,還真是不好使。你簽一次工契還不夠,還想終生拿那麼點工錢?還有哦,實話告訴你,照我爹的算法,你每個月的工錢付夥食費都不夠,你啊,做得越久,便欠我家越多。你這家夥呢,我看著也還順眼,那份工契,什麼時候我拿來撕了就算了。你啊,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雖說你家裏不要你了,你也有手有腳,又是大好年紀,還有一把亂帥的刀法,做什麼不好呢?非要在我爹那隻老狐狸手裏栽一輩子啊?”
景嵐嘴角帶著一絲淺笑,靜靜地聽她說完,道:“可是,我喜歡。”
青瓏大皺其眉,“你這個人,真是笨到家了,這種日子有什麼好喜歡的?!”
“在院子裏種菜,自己打掃屋子,吃你做的麵,拔草,有生意就出去走走鏢,跑跑江湖……”他嘴角的微笑加深,笑得無比明媚,“我都很喜歡。”
青瓏絕望了,傻子就是傻子。想不到,景嵐看上去人模人樣,腦子竟然這樣不好使。她為他歎了一口氣。不過,他在陽光下笑容朗朗的樣子,說“我喜歡”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讓人心裏也變得柔柔軟軟,好像一團棉花似的。她再一次歎了口氣,道:“好吧,那我就收留你吧,等到你什麼時候腦子清醒了,就知道了本姑娘是為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