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箭節過後,九月初十,正是寒露,北樂湯城關軍餉第二次被盜,接連兩次軍餉被悄無聲息的自浩瀚軍營中盜走,終於震驚朝野,朝廷遂遣奉察禦使一行前往邊關調查。
此諸奉察禦使裘常欣,原乃督察院右副督禦史,他是丞相傅顯德早年承府門徒,此次禦使一職自然也是由丞相力薦。
九月二十五,邊關再發邊關急件,告曰:奉察禦使裘常欣,為肅清以內通敵之逆賊,於抵達第二日下令——屠營!
遠在曆京的步微遐直挺挺地自座位上站了起來,身後厚實的檜木椅砰然砸在地上。
“時至今日,太子仍是時候未到麼!”那咬得清晰的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你現在去,也動不了裘常欣,於事無補……”聲音一頓,被她眸中少見的冰灼之色一震,她的態度太過冷靜,隻是緊握得死緊的雙拳泄露了太多太多。
赫蘭景佑一撫額際,他怎會不知她內心此刻蝕心的焦灼?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多少將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關外的賊匪搶掠,護衛身後的千家萬戶,燈火長息。固守邊關兩年晝夜不離,對她而言,那裏何止是北樂的邊陲要塞?日日夜夜站在那沙石城關之上的,是兩年來她以性命相許的歃血兄弟。
如今聽到那些誓死護關的將士,竟是死在自家庸臣之手,她怎麼還忍得住?是!
但,微遐,為將之人,這份良知終究是會害了你罷……
他的眉間盡是克製,拍案道:“你下去!”
那夜,夜露風起,太曜宮搖拽的宮燈亮了又熄,熄了又亮,輾轉幾回,終於宮侍們也就不再試圖掌燈了。
太子批奏折一向是批到深夜,今日卻比平日還要晚了些時候。梁公公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心中有事,一路上速速開路回寢宮。
在路過宮廊時,宮廊很黑,但因月色稍霽,也依稀還看得清楚物事。因而,當太子停下了腳步,梁公公順勢望去,看到月下獨酌的人時,便輕輕揮著宮燈要隨侍們都下去了。
那人的侍衛宮帽就丟在桌上,和幾壇子酒堆在一起。她趴在酒壇上,像是睡著了,背脊微微清淺的起伏。
他將手心貼上她的肩,一陣被夜露打濕的涼意。
被碰了一下,她似乎醒了,緩緩抬頭,一雙被夜色洗得濕潤的眸子便撞進了他的眼裏。
那雙漆黑的眼力……竟是毫無醉意。眸深清澈,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不言不語,隻是看。
他知道,她其實是越喝越清醒的人。
當她看起來越醉,其實就是越清醒。
但是,當她看起來越清醒時,那說明,她醉了……
她其實不要軍銜不要其他,長久以來,她隻是想一身殺戮的自疆場上回來時,那些一直以來並肩而行的人,能夠完好無恙,能平安歸來……
擁住懷中即使穿上戰袍也仍顯纖細的身子,他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給?還是不給?
在她耳邊,他這樣輕輕道:“微遐,你若去……便一定要記著給我回來。”
在稍稍遲鈍後,竟有一雙手緩緩的,反手摟住了他。
他知道,她也許還未見清醒,但此刻,這位北樂未來最是尊貴的人,竟為了這樣一個輕輕的擁抱而渾身顫栗得不能自已。
第二日,甫一接旨,那上一瞬還在原地的人影,已如起勢翱鷹落雷鳴電直奔向宮門,“赤兔!伍動!準備快馬,速回湯城關!”
悄聲隱在簾後的人走了出來,語氣裏盡是歎息,“你終究是抵不住她。”
撫住大半表情的人放開了手,“我一直就在想……這招棋是否下得過猛。”
齊含哀嘖嘖搖頭,“為君者,若不能冷下血骨,這天下怕是覆滅隻在眨眼之間。心懷仁政是不錯,但亂世需重典,太子不是比微臣更清楚?”唇角勾起,“好在已請君入甕。”
古往今來,有多少王朝覆滅在朝綱?如果戰火終將起,那麼,安內抗敵便已是迫在眉睫。
黃沙飛卷,連綿至底的城關高牆。邊塞的牧民放著牛羊,叮當隨風響的馬鈴,一家兩家旅店掛著的破舊木牌在屋脊下咯噠旋轉。
有渾厚的聲音如同一聲吆喝又如同一首邊遠牧民的長歌,像那翱翔的蒼原之鷹穿透過整片遼原而來。貧瘠豁達,帶著血氣的沙風,這便是多少守邊戰士經年累月死守不離滿目所及的邊關要塞。
馬蹄重重地落下,踐起沉渾飛沙。
加急快馬,晝夜未停,過驛站而不歇,隻用一半的日子便抵達了湯城關。來人翻身下馬,顧不得滿身抖落的風塵,直接翻開主帥帳篷,大步踏了進去。
隻見坐在主帥位的人,明顯是副文弱朝官的裝扮,在滿堂兵甲的軍營中,突兀得猶如刀劍中擺著的一根柔毫。在看到以雷霆之姿踏進來的人後,他抑是吃了一驚。
來人步步逼近,一字一句,鏗鏘擲地:“奉察禦使裘常欣!我奉監國太子口諭,官複原職,接手禦使一職!太子有令,你速回曆京聽候發落!”
滿身盛載著自曆京起便帶在身上的刹氣,淩厲得一如出鞘寒劍,驚心駭人。被那逼人的氣勢壓迫的裘常欣,才方要提起的一口氣隻被一個眼神便打得七零八落,他再難擺出主位的倨傲姿態,“忠者榮,叛者誅,為何……”
隻是八字,已是錯之極至,那雙天賦神力的雙手不動聲色地握緊,一根根綻起了青筋,“忠者榮,叛者誅?”喃喃重複,換做平常的她恐怕早已要大笑不止了。
“刷”地冕青刀提手一揮,那力拔山兮的氣勁甚至撼動得整座軍帳也猛的一鼓,急速的刀風刮得人麵頰淩厲的一疼。不隻是在座的將士,連赤兔伍動也驚得上前一步。
但誰也未料到,千鈞一發之際,那渾身綻著青瀲冷光的長刀堪堪停在了裘常欣脖間僅一寸之地。
裘常欣騰得癱軟在了椅子上。
“忠者榮,叛者誅?裘常欣大人你是否有證有據?你是以何敢鐵口直斷!讓人生生地含冤莫白!你可知——北樂還有多少將士可經你狼毫輕易一揮,痛快去命毫不手軟!兩百三十六條人命!皆是拿著血肉之軀捍衛城疆的忠貞義士!裘常欣大人,不知您一家上下老少人口可否抵足這兩百三十六人!”霍的一抽刀,在眾人皆再衝上前時,她隻是一刀毫不手軟地削掉了裘常欣的發頂和官帽。
“天下之間,隻有沙場最不需隻會筆上文章的無用文臣!更不需官宦道臣!你又豈會知道那種活生生的血肉相搏卻全然不知痛楚的戰場撕殺!”步微遐不再贅言,一旋刀鋒她大步踏出了帥帳。
赤兔伍動對看一眼,緊隨其後。若換作平時,主子會動手吧——這簡直沒有第二個答案。裘常欣未必是昏官,入朝短短幾年就能有如此成績不得不說有點小才,但是他臂附丞相傅顯德畢竟太久,終於是忙不迭地急功近利了。斬了他,勢必會有人不罷休吧?唯今,她絕不能再驚起任何非議,任人抽離。所以,即使是要咬斷牙骨,她也非忍下不可!
剛步出營帳,便有兩列兵士向她湧來,“將軍!您終於回來了!”
兵士們長久以來被邊關的烈日和風沙吹曬得黑紅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是黑白分明的。此刻,那每雙眼睛裏都溢出了濕濡,不知究竟是悲傷難止抑或是喜極而泣,被襯得更加濕亮而清楚。
那份剛硬漢子強撐起的堅責,在麵對強權時,太過艱難而無力抗拒,在看到她時,終於仿若抓住了一絲希望。
步微遐緊緊抓住了每雙試圖握住她的手,那每雙手都布滿厚厚的繭和刀疤劍傷——他們長久以來,究竟有多少次是拿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敵人的刀箭?又有誰,看見過他們衣服下多少深可見骨的傷痕?他們是拿自己的命留在了這裏——你們怎能——你們怎能——!
她一昂首,強忍下回帳見血方休的衝動,道:“走!立刻到糧草營!”
堆得半天高的糧草營已裏裏外外圍了三環重兵,步微遐一語未發隻是來來回回走了三圈。
其間隻有伍動問了幾個細瑣的問題,“每日巡視早晚皆無可疑?荊柵沒有絲毫損壞?丟的都是些什麼物品?有什麼人何時何日看到過?把每日負責巡視的衛兵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