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立法會大樓時,已是薄暮時分,泰美斯女神的雕像在暮色裏顯得更為冷肅。裴知味下了車,幫伏苓打開車門,握住她的手牽她下來:“我到香港來的第一天,又到這裏來過。”
伏苓不明白他的意思,隻以目光相詢。
“我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你問我,為什麼正義女神泰美斯,要蒙住眼睛。”
伏苓點點頭:“你說是因為做決定的時候,不能考慮任何和事實無關的因素。你還說,醫生和律師有點像,治病救人的時候,不應該考慮病人的身份。”
“其實——不止律師和醫生這樣。”裴知味頓一頓,努力整理好思路,“我上次一個人來這裏,是因為,我想問自己,那時候為什麼會向你求婚,為什麼想要照顧你。你身體檢查出狀況,我除了擔心,還有一點……是高興。不是高興你生病,而是因為,它給了我一個道義上的理由不能離開你。葉揚的事也是一樣,你以為我是想補償你,我也跟自己,甚至跟我媽媽說,我做錯了事,所以要補救。不是這樣的,其實是,它也給了我一個理由,讓我不用思考,是不是愛上你。我上次在這裏,蒙住眼睛問我自己,不要同情,不要憐憫,更不要補償,隻問我的心,我是不是想跟你在一起?答案是YES。即使我們認識的那天,你隻是因為寂寞而隨便尋找一個什麼人,我也很高興,成為隨便那個什麼的人是我。直到今天,我的心意仍和我們去年到香港時一樣,我不想我們隻是朋友。我很貪心,得寸進尺,我想和你在一起。”
伏苓設想過許多可能的情景,是她先跟裴知味挑明,還是裴知味死要麵子給她暗示,唯一不曾設想過的,是他如此赤誠的剖白。
她愣在那裏不能言語,裴知味又說:“如果,你還是無法原諒我,我永遠不會再跟你提這件事,我們可以就像現在這樣。”
他笑容局促:“這話好像我上回也說過,不過你放心,這次是真的。如果你不願意,我會努力把握我們往來的尺度。但我還是希望你留在這裏,即使保持距離,我也希望,你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伏苓鼻子酸酸的,埋著頭不敢抬起來,不敢看他,不敢開口。她怕一抬頭眼淚就要掉出來,怕一開口就會哽咽,隻能低著頭,她的腳尖對著他的腳尖,筆直的褲管,精瘦的腰……她沉默得太久,久到讓裴知味失去希望,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好,我知道了,對不起。”
到底還是這結果。
這些天以來,他不斷地退,不斷地退,生怕自己有要求,會把她嚇跑。
隻要她沒有明確說不,一切都可以挽回,假裝他們還可以做朋友。
如果她說了不,他這麼驕傲的人,除了掉頭就走,還能怎麼辦?
這感覺好似心髒失血——不是大動脈被切割熱血狂飆,是靜脈上割開一道小口,靜靜地,緩緩地,血液流不回心髒,一步一步邁向死亡。
兩人靜默地對峙,裴知味又說:“我送你回去吧,對不起,耽誤你這麼久。”
他虛扶著她去取車,不像原來走到哪裏都是牽著她的手,也不像這些天跟她保持半步的距離,她懵懵懂懂地上車,而他許久都沒有發動引擎。
車裏的氣氛凝滯很久,伏苓忽然開口:“其實我看過《飛行者》。”
裴知味猛轉過頭來,伏苓又說:“在你那裏,是第四遍看。”
伏苓想他肯定已經明白了,因為他伸出一隻手來握住她,這姿勢一直保持到車開到她住的地方。
路上他無頭無尾地說了一句:“我現在,沒什麼錢。”他說這句話時像有些不好意思,伏苓卻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時,裴知味那副得瑟勁兒。
停好車後,她下得車來,裴知味依舊牽著她的手,慢慢踱到她樓下,兩人在樓下僵持半晌,她終於想起要開口:“你要不要,上來喝杯茶?”
裴知味終於笑起來:“好,正好我想上個衛生間。”
上樓時裴知味難得地哼起歌兒來,他不記得哪本書的結尾處寫:歌唱完了。什麼歌都有唱完的一天,但他和伏苓,注定還沒完沒了。